馮嵐和江灣長得太像了,尤其那雙眼睛,完全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馮婉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坐到江灣麵前那一天,江灣真誠地看著她,對她說那些話。她聽過後,一開始嚇一跳,但回家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江灣很好。
真是又蠢又傻。
“小嵐。”馮婉的聲音很平靜,“江灣他爸媽還有找你嗎?”
這是母子倆每次見麵的固定問答,馮嵐早有預見,如實道:“沒有。”
“沒去你住的地方,也沒給你打電話?”
“沒有。他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的新住址和手機號。”
“學校呢?他們也沒去學校找你嗎?”
“沒。”馮嵐用小手指勾著電話線,微微垂下眼,“他們不敢。”
當然不敢。畢竟上一次他們試圖讓馮嵐“認祖歸宗”,馮嵐直接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說他們再敢出現在他麵前,他就直接讓江家徹底斷了根。但馮嵐沒有這樣告訴馮婉,當馮婉問起時,他隻說自己威脅江灣父母,如果他們再來找自己,他就離開陽城,再也不回來。
馮婉點點頭,又叮囑道:“不要和他們接觸,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明不明白?”
馮嵐乖順地回答:“我明白。”
馮婉這才問:“你這次成績怎麼樣?”
馮嵐把各科分數報了一遍。
馮婉仔細聽了,然後說:“其實成績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一個人的品德,讀再多的書,如果德行壞了,這個人就完了,你明白嗎?”
馮嵐“嗯”了一聲。
“所以千萬彆搭理江灣他爸媽。”馮婉儘力壓了,但語氣中還是流露出一點憎恨,“他們的德行壞透了,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馮嵐張開嘴,又閉上,還是“嗯” 了一聲。
馮婉有點難受似的抓緊衣襟,用力呼出一口氣。
“還有江灣。”她說,“你去看江灣了嗎?”
“沒。”馮嵐說,“一次也沒去過。”
馮婉點點頭:“嗯,不去就對了,沒什麼好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馮嵐覺得自己明白馮婉的意思,她憎恨江灣,自己作為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孩子,理應與她母子連心,同仇敵愾。馮嵐也確實和母親立場相同,憎恨給了自己一半骨血的父親。
馮嵐垂下眼,盯著桌子。
“我知道的,我不會去的。”
馮婉說:“乖。把成績單舉起來我看一眼。”
馮嵐照做,馮婉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看了,問:“你數學的分數是不是太差了?”
“嗯,我這一塊不太好。”
“儘力就行了。”馮婉說,“成績都是次要的,一個人的品德才重要,明白吧?”
這麼說著,馮婉還是有點擔心,又問:“你現在這樣的成績,大概能上一個什麼大學啊?”
馮嵐眼眶發熱。
“上大學的事……我這次來正想和你說。”
馮婉一怔。三年來馮嵐每個月都來探視室看她,但最初她自己心態不算平和,很少同意會麵,後來母親去世,才同意得多了一點。可見麵的時候,馮嵐從沒跟她商量過什麼事。
馮婉本以為這是因為馮嵐確實沒什麼能拿出來與她商量的,十幾歲的孩子專心學習,能有什麼特彆難的事呢?但現在,馮婉看著馮嵐發紅的眼眶,猛然意識到馮嵐或許不是沒有要商量的事,而是不跟她說罷了。
她困於過去的自我折磨給了兒子一個錯誤信號,讓馮嵐覺得母親是連他一起憎惡的。
馮婉的心猛地揪緊了,她下意識問:“是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學習上?跟朋友相處不好?”
馮婉突然想到什麼,聲音一頓,再開口又多了兩分嚴厲。
“難道是有了喜歡的——”
馮嵐趕緊搖了搖頭。
“沒有,這些都沒有。就是,關於讀大學,還有生活費……”
他有點艱難地說出自己的的打算。
“我是想,考本地的大學,這樣等你出來,我能照顧你。我知道你不怎麼願意見到我,但是……至少讓我照顧你,我肯定,我也沒辦法放心你一個人……”
馮婉鼻子一酸。
“還有錢的事。我一直沒跟你說,姥姥死後,那房子的拆遷款我沒動。”馮嵐繼續說,“那筆錢是你的,本來姥姥留著房子就是想等你出來,所以……現在房價漲了,但你還是可以自己買個小房子,不用操心我,你同意的話,我偶爾去看看你。這幾年我一直在打工,自己生活夠用,還攢了一點錢給你……”
馮嵐有些忐忑地說完,卻遲遲沒等到馮婉的反應。他不知道恨夫及子的母親聽到這些會怎麼想,怕母親氣狠了,不安地抬頭去看,才發現馮婉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馮嵐心裡難受,想要為母親擦眼淚,手伸出去,理所當然地碰到一片冰涼。
“你打工……”馮婉艱難地問,“你……這幾年一直打工?”
“嗯。”馮嵐不知所措地應了一聲。
馮婉徹底哭出聲了。
“媽不是……不是不願意見你。媽是……媽不知道怎麼麵對你。我以前就選錯了,做錯了,要是你……”
馮嵐的心像是被緊緊攥住了。
“早知道你要出去打工養活自己,你不如去跟他爸媽一起住,至少有人照顧你。媽是恨他們兩個,可媽也沒想讓你過苦日子……小嵐啊,是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
今天是高二的最後一天,上午大家一塊換了教室,從高一高二用的育才樓搬到高三專用的必中樓,中午才各自離校。按道理來說,從早上開始折騰,來回好幾趟應該都累了。但一來高中生精力旺盛,二來放暑假都興奮,放學不回家的比比皆是,小公園打球都得排隊。
暮色四合的時候邱遇跟二鵬和錢成錦打完球,又一起吃了飯慶祝暑假,而後買了袋雪糕回出租房。路過馮嵐家門口的時候,邱遇想起這人昨天拒絕自己一起去小公園的提議,順手敲了下馮嵐的門。
“馮同學?”邱遇說,“我來逮你了,你事辦完沒,不會今天請假不搬桌子是背著我偷偷找去找新工作了吧?”
馮同學沒給他開門,可能是還沒回來。邱遇也沒在意,晃著袋子上樓,邊走邊給馮嵐發短信,讓他回家了來拿點雪糕。短信寫了半句,台階走了三個,身後的門突然開了。邱遇扭頭看,馮嵐靠在門邊,頭發蓬亂,雙眼紅腫,顯然是剛哭過。
邱遇幾乎是立刻明白過來:“你是去看阿姨了?”
馮嵐點了下頭。
“不是說下個月初嗎?”
馮嵐搖了下頭。
邱遇收回已經踏上台階的腳,轉身直麵馮嵐,一胳膊把人拐進了房間。
“眼睛都腫了。”邱遇挑了一根冰棍拿在手裡,“冷敷一下。”
馮嵐沒什麼精神地應了,拿過冰棍走到床邊躺下。邱遇跟馮嵐打了聲招呼,把雪糕塞進馮嵐的冰箱,然後拖過椅子坐在馮嵐旁邊,看著馮嵐把冰棍按在眼睛上。
天太熱,邱遇試圖把空調打開,但看了一圈也沒看到空調遙控器,再一瞅空調,壓根沒通電。
邱遇知道馮嵐一準是為了省錢,所以沒問,但另一個問題是要問的。
“跟阿姨聊得不好?”
“挺好的。”馮嵐聲音發啞,“她讓我好好上學,把姥姥留下的錢拿出來用,彆去打工了。”
“然後你感動得臨表涕零,不知所言,回家哭到現在?”
馮嵐道:“彆讓於老師知道你這麼用《出師表》,我怕她忍不住打你。”
“你不告訴她,她一輩子都不知道。”邱遇把腿一翹,“而且你現在告狀也來不及,暑假了,她想訓我也訓不到。”
馮嵐想笑,可惜實在笑不出來,隻能很勉強地扯了下嘴角。邱遇歎口氣,身子往前傾,唰地一下捏住了馮嵐的嘴。
馮嵐把冰棍從眼前挪開,瞪著邱遇。
邱遇輕聲道:“不是不高興嗎?還想著笑。”
“給你麵子而已,”馮嵐說,“換個人來,你看我讓他進嗎?”
邱遇用舌尖抵著自己的虎牙,慢慢磨了一下。前陣子試完衣服後韓老板給了指示,說馮嵐哪兒都好,就是眼睛裡血絲多,黑眼圈也有點重,化妝都不好遮。為了減少血絲,淡化黑眼圈,馮嵐這幾天徹底不去工廠打包,晚上就算睡不著也會一滴眼藥水,二戴蒸汽眼罩地閉眼躺著。這一番“養護”下來,馮嵐黑眼圈沒見消失,但是休息夠了反應也快了,說話做事都沒有以前慢吞吞的樣子不說,還能跟邱遇你來我往地打兩句嘴仗。
邱遇一想到這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但眼下不是他得意的時候。
邱遇晃悠了一下腿,把韓老板拎出來當借口。
“韓老板讓你養養眼睛,你養成這樣。咱們還得拍照呢,明天去了她不滿意怎麼辦?”
馮嵐無語地看了邱遇一眼。
邱遇特彆無辜地回看馮嵐:“怎麼了?多麼現實的問題,難道不值得在你眼睛哭腫的時候拿出來討論?”
“聊工作……”
馮嵐咕噥了一句,把冰棍挪回眼睛上,懶得再理邱遇。邱遇聽馮嵐語氣好了點,不那麼喪了,忙打蛇隨棍上,踢了鞋往馮嵐腿上輕踹了一下。馮嵐有點不耐煩,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要讓邱遇進屋,然後想起這人是不請自來,勾著他這個主人的脖子進屋的,當即又折騰了一回冰棍,再次瞪向邱遇。
這次馮嵐的目光中有明晃晃的不滿,邱遇卻不怎麼在意,咧嘴笑道:“那不聊工作,你吃晚飯沒?”
馮嵐抿著唇不說話。
“沒吃就沒吃吧,”邱遇說,“起來,帶你去個地方。”
馮嵐忍不住了,儘可能語氣平穩道:“你是不是閒的?”
邱遇直接起身,上手把馮嵐拽起來了。
“我是閒啊,我太閒了!欸,你彆想著掙,一會兒把你胳膊扭了。快穿鞋,不然我直接給你扛出去,你這點份量我可是扛得動的。”
馮嵐拗不過邱遇,被邱遇扯著拖著上了三樓,拿完電瓶車再下樓。邱遇把馮嵐安置在後座上,馮嵐木著臉問:“去哪兒?”
“去玩。”邱遇一踩油門,“我服務絕對周到,馮同學,您請好吧!”
這陣子風還是溫熱的,馮嵐在屋裡悶了半天,現下呼吸到新鮮空氣,腦子不那麼疼,人也不那麼暴躁,自然地抓住了邱遇的衣擺。
邱遇察覺到馮嵐態度軟化,立刻道:“你抓緊點兒!我這腰長刺了嗎,你這麼不敢碰?退一萬步你搭我肩膀才保險啊!”
馮嵐道:“不用。”
“怕你掉下去。”邱遇說,“摔了明天不能上工,畢竟開工第一天,這樣好嗎?我總不能一人拿兩份工資吧!”
馮嵐仍是不去摟邱遇的腰,也不肯搭邱遇肩膀。邱遇索性奔著一條減速帶碾過去,馮嵐猝不及防,條件反射地摟住了邱遇。邱遇一朝得逞,一邊瘋狂提速不給馮嵐鬆手機會,一邊笑道:“還哭不哭!”
馮嵐罵他:“你是不是有毛病!”
邱遇充分展示了什麼叫蹬鼻子上臉,用驚喜的語氣說:“喲,發火了!再發一個,認識這麼長時間了,沒見你生過氣!”
馮嵐給氣笑了。他緊貼在邱遇後背上,湊近了邱遇的耳朵喊:“你有病吧——”
邱遇再次提速,小電瓶風馳電掣,趕著夕陽衝到了老護城河。這一片的雜草比老街的舊小區還要茂盛,邱遇把車騎到人踩出來的小道上,蚊子急切地從草叢裡鑽出來找飯吃。馮嵐不一會兒就被咬了三個包,恨不得把臉藏進邱遇的後背裡。
天又暗了一點,風似乎也涼了些。馮嵐能清晰地聞到邱遇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到底去哪兒啊?”馮嵐問。他鼻音太重,嗓子還啞著,短短一句話帶著三分抱怨說出來,竟有一點撒嬌的味道。邱遇覺得心裡有個什麼小齒輪“哢”地動了,他喉結微動,不自覺吞咽了一下。有兩隻麻雀從旁邊飛起來,邱遇目視前方,被馮嵐緊貼著的地方突然熱得厲害。
現在電瓶車開得沒有那麼快,路也平穩了。馮嵐的手從邱遇腰上挪下去,再次抓住邱遇的衣擺。原本微弱的力道在這一刻竟似比馮嵐緊緊摟著邱遇腰的力氣還要大,抻得邱遇有四肢僵硬的趨勢。而馮嵐對這一切都沒有察覺,又喊了一聲:“邱遇?”
邱遇猛踩刹車,馮嵐的額頭在邱遇背上撞了一下。
“你……”
“下車。”邱遇飛快地說,“我們到了。”
馮嵐抬起頭。
護城河對岸是一片廢墟,馮嵐隱約記得是個什麼擱置了的開發項目。將落的太陽在這裡沒有樓宇遮擋,暖橘的光芒勾勒著瓦礫和雜草的輪廓。護城河不太乾淨,靠岸的地方堆著沒人收拾的垃圾,邱遇推著車帶馮嵐往前又走了一段,走到有地磚的地方才停下來。
“我總來這。”邱遇停了車,“以前不知道反抗邱林風和知道了也打不過的時候我就來這喊兩嗓子,一開始對麵還有工人,有一回甚至跟我喊回來,說‘小孩,回家吧!父子兩個哪有隔夜仇啊!’我也跟他喊回去,喊的是……”
邱遇兩手圈在嘴邊,比了個喇叭的樣子。
“有!怎麼沒有!我跟我爸不就有嗎——”
這次有四五隻麻雀飛起來。馮嵐望著邱遇,風把他們的頭發都吹亂了,而鳥的振翅聲仿佛什麼開關,讓馮嵐壓抑許久的傾訴欲望越來越強烈。
邱遇喊完了,轉頭對馮嵐露了個笑臉,然後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在手上掂了兩下。
“這個會嗎?”他問,“打水漂。”
馮嵐有樣學樣,也撿了一塊石頭。
“就會扔。”他說,“都沉底。”
石頭隨著馮嵐的話飛向水麵,也如馮嵐的話一般“噗通”一聲墜下去。
“我爸很會玩。”馮嵐說,“他扔出去的石頭能跳好多下,最厲害的一回跳到了河對岸。我們當時特意過橋去找那塊石頭,拿回家當了個紀念。”
“牛逼。”邱遇誇了一句,手裡的石頭飛出去,在水麵跳了四下,“看來我還有的學。”
“跟他學?”
“跟天下打水漂的強者學。”邱遇說,“畢竟學無止境,打水漂也是一樣。要想成為個中強者,除了刻苦練習,還要學習彆人的先進經驗。”
馮嵐笑了下。
“那你學不到了,他已經死了三年了。”
邱遇又撿了塊石頭扔出去,還是四下。
“我想想我該說什麼,”他說,“或者馮哥你此時此刻比較想聽什麼?”
第三塊石頭飛出去,這次跳了三下。
馮嵐沒有回答,大抵也還在想。邱遇不催促他,蹲身撿了四五個石頭,拿給馮嵐看了一眼。
“打水漂挑石頭是有講究的,要這種扁的,薄的。當然,有的高手拿磚頭都行,那另說。”
馮嵐“嗯”了一聲,從邱遇手裡拿了一個。
“你看我的手啊。”邱遇拿著一塊石頭在馮嵐麵前比劃,“這個角度,這樣拿石頭,記住了嗎?然後這個力道——”
天又暗了一點,老舊的路燈終於亮起來,趨光的飛蟲迫不及待地圍上去。馮嵐扔了兩片石頭都不得要領,邱遇忍不住走過去握住馮嵐的手,教他用勁。
“走你——成了!”
馮嵐的石頭在水麵跳了兩下,天徹底黑了。邱遇歡呼一聲,準備打開手機電筒再摸兩塊石頭的時候,馮嵐終於想好了。
“你安慰我一下吧。”
馮嵐的第二塊石頭隻跳了一下。
“不提我爸,不提我媽,不提工作,也彆問我。”
馮嵐的第三塊石頭又跳了兩下。
“就……安慰我一下吧。”
邱遇丟掉手中的所有石頭,轉身,張開雙臂的同時兩手打響指,相當瀟灑。
他們都沒再說話。
舊路燈閃爍了兩下。
馮嵐走向邱遇,一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