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語的邱遇動作利索地展開紙條,一邊展一邊說:“要不是你今天淩晨把我弄到床上,我現在就把你的頭也按到桌子上。”
馮嵐聽完看了看邱遇,突然笑了一聲。邱遇被笑得莫名其妙,猶疑地問:“是我拆紙條的動作好笑?”
馮嵐搖搖頭,豎起兩根手指。
邱遇遵循著昨天短暫的交流經驗猜測:“第二節課?”
馮嵐慢慢道:“兩件羽絨服。”他放下一根手指,“一個行李箱。”
“操。”邱遇也笑了,“我就是不會做家務,不會收拾這些東西,怎麼了?再說我昨天走得急……反正我家裡行李箱多,你管我怎麼塞的,是不是塞下了?”
馮嵐點點頭,沒說話,眼裡還帶著一點笑。
邱遇打開紙條,邊看邊念:“自行車……那你騎挺快啊。新的還是二手的?”
“二手。”
“想問的就是二手。”邱遇說,“是二手車行弄回來的嗎?”
馮嵐搖搖頭:“垃圾場。”
邱遇有點驚訝:“垃圾場弄回來的?”
馮嵐“嗯”一聲:“便宜。”
“你真會過日子。”邱遇敬佩地看著馮嵐,“那你不知道哪兒有賣二手兩輪車的吧?”
馮嵐知道一點。
“賣二手自行車的在第二大道商場後麵有一家,我一年前去過。”
“他家有電瓶車嗎?”
“沒注意。”
邱遇略一斟酌,詢問道:“你放學有空嗎?有空帶我去一趟唄,我請你吃飯。”
“沒空。”馮嵐說完,把紙條從邱遇手裡拿回來,揉成一團塞進了李繡的垃圾袋。
邱遇本也打算扔的,但馮嵐這麼一把拿走,打了他一個莫名其妙。他困惑地看著馮嵐:“這是什麼路數,您的墨寶不能外流?”
馮嵐眉頭微蹙,素來平靜的臉上多了一絲迷茫。
“你要留著?”
邱遇仔細地看了馮嵐好幾眼,確認這人是真的迷茫,不知怎麼就覺得馮嵐有點可愛。邱遇又扯了張紙,像模像樣地撫平,又拿了根筆,假作話筒遞到馮嵐麵前。
“敢問馮同學,您上一次和人傳紙條是什麼時候啊?”
馮嵐搭在邱遇桌邊的手指不自在地動了一下,乾巴巴地說:“就……上一次吧。”
邱遇一笑:“這麼好學生,紙條都不傳,你這學生時代不完整啊。”
馮嵐沒接話。
邱遇咬掉筆帽,在紙條上快速地寫了幾個字,然後隨便疊了兩折,抓過馮嵐的手腕,拍在馮嵐的手心。
“紙條呢,有來有回,是當代學生上課交流的指定app之一,有紙團,紙飛機等不同形式。經常性寫滿算完,但沒有嚴格規定,一般用完都扔,最後收到的那個人扔,但也沒準有人要收藏。反正像你這樣急著從人手裡搶回去扔的是比較獨特的,就三個字寫在紙條裡,還下課了,偏得說一句六七八個字的話讓人看紙條也很獨特——順帶一提,我這張紙條肯定特彆值得你收藏。打開看看?”
馮嵐細瘦的手腕在邱遇掌心中不自在地掙了一下,邱遇鬆了手,看馮嵐慢慢低頭,慢慢合上掌心。
邱遇驚道:“打開看看啊,你還真要收藏?”
馮嵐抿了下唇,好像有點不知所措。
“我……回去看。”
邱遇又笑。
“還挺有儀式感。”他把筆一丟,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去吧,回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再不睡上課了。”
馮嵐沒再接話,捏著紙條回座位了。張洋不在,馮嵐坐下後難得沒有睡覺,他看了兩分鐘書,看不進去,生熬到第三分鐘抬頭去看邱遇,見邱遇確實趴桌子上睡了,才把紙條打開。
高中兩年不提,九年義務教育,小學初中都是不老實的時候,要是真沒傳過紙條確實可憐又好笑。馮嵐自然傳過紙條,甚至在初三那年他的桌鬥裡被塞滿紙條。馮嵐曾把那些紙條一張張拆開,一張張看完,再一張張揉成團扔掉。他不斷重複這個過程,想在那些紙條裡找到點不一樣的東西,可惜一直沒有,每次動作重複的唯一收獲僅僅是壓抑感又將他吞沒一分,然後……
馮嵐低頭去看邱遇給的紙條,也是四個字,簡簡單單,字卻比問他怎麼上學那張好看,顯然是認真寫了。
“謝了。——邱遇”
可能是為了淩晨的事,也可能是為了剛才。
馮嵐不自覺地笑了一下,笑完又欲蓋彌彰地壓下嘴角,將紙條重新折疊,本想扔了,手到垃圾袋邊上又猶豫,最後翻出桌鬥裡的英漢詞典,把紙條夾進去。
認識邱遇好像不是一件壞事。
馮嵐趴在桌子上想。
邱遇跟他認知裡那個形象,真的是一點都不一樣。
放學後。
邱遇在車棚跟二鵬碰下頭,二鵬邀請他網吧開黑,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邱遇婉拒,和他們說自己要去賣車。
張鵬好一陣歎氣,手摸著邱遇的小電驢,慨歎道:“落魄了啊邱哥。日子要是過不下去就千萬要跟兄弟說,兄弟還有點壓歲錢可以借你。”
邱遇讓他滾。
劉鵬道:“本來說今天晚上去你新家看看,這麼看來你是沒空了?”
“我喜歡你的用詞,新家,太對了。”邱遇給劉鵬豎了個拇指,“現在去看什麼,我那兒都沒收拾。等回頭我收拾好了你們有空再來。”
劉鵬問:“用我們幫忙不,你自己行嗎?”
邱遇一擺手:“有什麼不行的,我看著像個不行的嗎?不說這個了,快去幫我看看邱林風在不在校門口。”
張鵬和劉鵬一起去了,不一會兒就給邱遇發消息表示安全。邱遇怕邱林風耍花招,走到校門口還是觀望了一下,確實沒觀望到邱林風的身影,但觀望到了推著破自行車的馮嵐。邱遇眼睛一亮,對馮嵐揮揮手:“走啊,二手車行。”
馮嵐搖了下頭,一聲不吭地跨上車走遠了。
二鵬慢悠悠跟上來,張鵬問:“誰啊這?不給咱邱哥麵子。”
邱遇被拒兩次也不尷尬,笑了下道:“同學,挺巧的,就住我樓下。”
張鵬又問:“那這個型的你喜歡嗎?”
邱遇笑罵他:“沒完了是吧?”
“沒完。”張鵬說,“我琢磨一天了,也上網搜過。冒昧地問一句,現在您的屁股還能隨便拍嗎?”
邱遇冷笑一聲,立刻就要拍張鵬屁股。張鵬靈活躲避,兩人你來我往地鬨了一陣,劉鵬攔了一下,讓邱遇趕緊去找車行,邱遇這才告彆二鵬,瀟灑地跨上小電驢,戴上耳機,很酷地離開校門,直奔第二大道。路上邱林風給邱遇打電話,邱遇看了一眼就掛了。邱林風立刻又給邱遇打第二個,邱遇索性不接,就是搖滾樂在他耳朵裡爆炸搞得他煩,他等第一個紅燈的時候把手機鈴換成鋼琴曲,等第二個紅燈的時候把出校門才關的靜音又打開了。
邱林風沒有停下,等邱遇找到二手車行的時候,邱林風已經發來十幾條罵他的短信,從內容能判斷出邱林風當年作文分數一定不高。
邱遇給邱林風回撥電話。
“兔崽子!”邱林風第一時間接通,沒有絲毫過渡地開罵,“翅膀硬了膽子大了,一晚上不回來!你滾哪兒去了?”
邱遇眉眼很冷,聲音更冷。
“跟你沒關係。”他說,“我說了我會住宿。”
“你住校了?誰他媽讓你住——”
“我沒住校。”邱遇說,“你不讓我就不能?我租房住了。”
“誰讓你——”邱林風話說一半,自己截住了,“你把家裡行李箱都拿走了,你帶多少東西要五個行李箱!行李箱,鞋,衣服,都是老子花錢買的!”
“又論這個是不是?”邱遇冷笑,“少拿行李箱說事,你就是想說我租房也花的你的錢。”
“難道不是?給你留麵子你不要——”
“我用不著。”邱遇說,“不用你給我留臉麵,你能算清楚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最好。不過我先說明白,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是你該給我的,現在心疼早彆折騰那麼貴,窮養富養都能把我養大,你自己要麵子非給我一身名牌,天天拿我當展覽架,現在轉頭怪我,你要臉嗎?”
“我要麵子?老子能給你這些還非要你吃糠咽菜不成?大街上要飯你就滿意了?”
“既然是你自願給的就少拿給我花了多少錢說事!行李箱我回頭寄回去,在我身上落的花銷你儘快列個單子給我!”
邱林風梗了一下,在邱遇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又罵了一串,什麼“狼心狗肺的王八羔子”“當年就不該讓你媽把你生下來”“滾回來看我不打死你”,一句句往邱遇耳朵裡鑽。邱遇想抽煙,也想摔手機,但他的煙被老劉摸走了,一個手機的錢又不是現在的他可以隨意揮霍的。
邱遇深呼吸,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罵道:“你不讓我媽生我媽就不生?你算個屁!還打死我,去年我就跟你打到五五開了,你以為你現在還能打死我?行啊,來!反正腦震蕩你也打出來過,這麼牛逼當時就直接打死我多好呢?”
邱林風頓時沒了聲音,聽筒裡隻餘情緒激動的粗喘。邱遇等了幾秒,邱林風再開口時語氣軟了很多。
“那次是爸爸不對。”他說,“而且那次是個意外……”
“你不跟我動手就沒這個意外。”邱遇冷冷地說,“掛了,彆煩。”
說到做到,邱遇掛斷電話,附贈拉黑,之後還不解氣,又打開微信照做一套,這才覺得舒心,漫步進了二手車行。
這家店看起來有年頭了,掛在牆上的營業證都有點泛黃。車行老板正坐裡麵抽煙,見來了個高中生,沒什麼起身招呼的念頭,瞧見邱遇的電瓶車,才懶洋洋道:“成年了嗎?家裡偷出來的我這兒不收。”
這句話就是默認店裡有二手電瓶車了。邱遇挺高興,把小電驢往前一推:“成年了,能負法律責任,身份證我都帶著呢。這車賣你,我換個便宜的二手上學用。”
老板上下打量了邱遇一遍,這才仔細看邱遇的車。
“開多久了?”
“三四個月。”邱遇照實說,“買是買半年了,買來沒多久放寒假就沒用。哪兒都好好的,你瞧瞧。”
邱遇讓開一步,方便車行老板檢查車,等老板查完一圈,又掏口袋翻出票據遞上去。
車行老板捏著票據:“你電話留一個,要是你家長來找麻煩……”
邱遇笑著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
“您放心,那不可能的事。”
老板點點頭,往旁邊一指。
“那邊都是二手電瓶,你看著挑吧。”
十五分鐘後,四千買進的電瓶車在邱遇的極限拉扯中變成三千五百塊錢。車行老板本來隻想給三千,邱遇不肯,從使用頻率低說到“我這漆都是完好的”,最後放棄了原本看中的五百塊二手,定下另一輛七百的,“真心換真心”,這才把三千談到三千五。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邱遇都忍不住想:難怪馮嵐沒在這買自行車,老板手黑心狠不好說話,難搞程度真是見鬼了。
買完車,邱遇揣著兩千八百塊離開二手車行,找地方吃了碗麵當晚飯,然後回到老街。天已經晚了,邱遇推車上樓,路過馮嵐家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沒記錯的話他淩晨就是敲了這扇門,這麼看來馮嵐就住他樓下。同班快兩年說話不超過二十句,這不到二十句裡一大半還都是這兩天說的,誰能想到這樣的陌生的兩個人會突然成了一個樓裡的鄰居。
邱遇想了想,伸手敲門,沒人應。邱遇看了眼手表,已經是八點多,馮嵐沒回家,馮嵐會去哪兒?他看起來不像那種放學到處亂竄的學生,這棟樓又都是一居室,除非馮嵐一家都特彆艱苦樸素,在屋裡打了隔斷擠著住,不然馮嵐一準是一個人生活。
邱遇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回過神來隻覺得莫名其妙。他繼續推車上樓——這還是馮嵐早上回家拿自行車的舉動提醒他的。這個舊小區沒有安保,四千的電瓶車昨天放樓下沒被偷大概是運氣好,畢竟馮嵐垃圾場撿來的一百塊自行車都要藏在家裡。
邱遇進了房門,先放好車,然後整理門口的鞋盒,再把幾個行李箱騰空,準備明天找個同城給邱林風送回去。邱遇把衣服一件件塞進衣櫃,每塞一件心裡就舒服一點,等最後一件衣服塞完,邱遇躺到床上打開手機備忘錄算賬。
邱林風當年乘上了互聯網東風的末班車,自己開了個小公司,往外走不算個數,但在陽城是能正著排上號的。因為這個,邱遇從小到大沒有少過零花錢,物質待遇一直很不錯。但小時候的邱遇會覺得“爸爸真好”,現在的邱遇隻拿這些當精神補償和醫藥費,是給什麼拿什麼,但看見邱林風臉就垮下來。
除了邱林風給的零花錢,邱遇的從爺爺奶奶那兒拿的壓歲錢也不少,邱林風一直讓他自己拿著用。兩邊加起來,邱遇現在手頭的錢夠活完高中再湊活半年大學。但這樣做的弊端一是坐吃山空早晚要完,二就是腰杆不直,畢竟邱遇爺爺奶奶的錢也是邱林風給的,邱遇怎麼也不能完全駁了邱林風那句“你花的都是我的錢”。
邱遇越算越安靜,又開了個新備忘錄,在標題寫上“欠款”。這麼多年的學費,生活費,初高中的都能算,但幼兒園實在沒概念,邱遇去網上搜了搜,發現自己當年念的幼兒園早倒閉了,隻能標了個“暫空”。
弄完這些,邱遇又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半了。門外的走廊,樓下,到處都很安靜,好像天地之間隻剩下邱遇所在的小小房間,而馮嵐還沒有回來。
馮嵐放學不回家,到底是去乾什麼?
思維發散起來,邱遇忍不住在腦子裡搜刮所有關於馮嵐的事情,但想破腦殼也想不出什麼。班裡人都怕邱遇,但也沒到話都不敢跟他說的地步,邱遇因此對誰都有個大概印象。隻有馮嵐,邱遇對他僅僅認個臉熟,名字都是昨天才弄清楚,畢竟這人平時不聲不響,下課睡覺放學沒影,邱遇想對他有印象也難。
這事不對。
邱遇眉頭一皺,思想如脫韁野馬,給馮嵐安排了好幾個被欺淩被孤立被邊緣化的劇本,就差給自己按一個蓋世英雄的角色下樓救人了。但在把自己安排進劇本之前,邱遇懸崖勒馬,想起那天馮嵐指著褲子麵無表情的模樣。雖然是邱遇自己睡迷糊了給人一腳,但邱遇還是覺得馮嵐當時的樣子有點拽。明明是個平時都沒什麼精神的人,一雙圓眼睛睜開了肯定有神,偏偏總半睜不睜沒睡好似的。也是,這個點了馮嵐都沒回家,一天天能睡好什麼……
什麼霸淩孤立應該也是天方夜譚,於姐姐治下班級一片和諧,不會出那種幺蛾子事,就是真有,邱遇不關心李繡也關心了,李繡這人古道熱腸,俠女風範,最看不得這種垃圾事情,一旦發現,肯定也會告訴他這個能打的朋友,到時候他就把欺負馮嵐的人揪出來,拳打垃圾的狗頭……
邱遇迷迷糊糊的,越想越不著調,不知不覺睡著了。但他睡得並不安穩,半夢半醒間隱隱聽見樓道裡傳來一點動靜,一個激靈就醒了,條件反射般把手機抓到手裡看時間。
零點三十五,日曆已經走到新的一天。
馮嵐才回來?
邱遇晃晃腦袋,起身開門,往樓下走。時間很巧,馮嵐正要關門,邱遇站在台階上看見了,敢在樓道燈滅的一瞬間出聲喊道:“馮嵐!”
燈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