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嵐覺睡一半,被同桌戳醒了。教室裡風扇呼呼作響,馮嵐迷迷糊糊睜開眼,隻聽整個班都鬨哄哄的,同桌語氣裡揣著掩不住的興奮:“邱遇跟他爸在辦公室打起來了!”
馮嵐坐起來,一手搭在桌子上,睡眼朦朧地思考著三個問題:
邱遇是誰,他爸是誰,這倆人打起來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概三秒,馮嵐就給了上述所有問題一個共同的答案: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我也不愛聽這個熱鬨。
然後馮嵐重新趴回桌子上,還用校服外套蓋住了頭。同桌又戳了他兩下,他稍微躲開一點,含糊不清地說:“困,彆吵。”
“你是真沒勁啊。”同桌一腔八卦無處說,很泄氣地抱怨了一句,起身走了。
馮嵐側著腦袋,左耳朵壓在胳膊上,右耳朵用右手按住,姿勢彆扭地又睡了一回合,再醒是被上課鈴吵醒的。他揉揉眼睛,從桌鬥裡拿出一個小噴壺往臉上噴了兩下醒神。
同桌一如既往地跟他開玩笑:“馮精致,保濕啊?”
馮嵐也一如既往地不搭腔,分辨了一下台上站著的是哪科老師,把對應的教科書和筆記拿出來擺在桌麵上。
同桌又歎氣:“我也就是上課的時候沒彆人能說話……剛我和你說邱遇的事你聽到沒?”
馮嵐瞥了同桌一眼。
這一眼就夠同桌繼續往下說:“王明去聽了一耳朵,說是為住校的事吵起來的。倆人在辦公室打得飛沙走石,暗無天日,還——”
“還什麼?”
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在馮嵐身後,下一刻他同桌的腦袋就被按在了桌子上。
故事裡的主人公邱遇從後門進屋,悄無聲息地現身,也不管老師還在講台上,很狂野地直接動了手。他看起來心情特彆不好,眼皮半垂,目光很沉。
同桌瑟瑟發抖,氣聲求饒道:“邱哥,邱哥,我就是聽說……”
“聽說?我聽你是說書呢。”
邱遇冷著聲音諷刺,把目光轉向馮嵐。馮嵐莫名其妙地跟邱遇對視這麼一眼,點了點手裡的書道:“政治課。”
邱遇有點像是被氣笑了,正要說什麼,台上政治老師寫完板書回了頭。她先前聽見了“哐啷”一聲,以為就是學生掉了東西或者踢了桌子,哪兒想到是一個人腦袋被按在桌子上。動手的還是這班裡最大的刺頭邱遇,上課睡覺玩手機,下課也睡覺玩手機,從來不聽課,也從來不聽話,優點是不愛主動惹事,沒有什麼想當班霸校霸的心,對老師也還算尊重——其實就是懶得搭理老師,意思意思給老師點麵子。
政治老師頭都疼了,嗬斥道:“邱遇!乾什麼呢!張洋怎麼你了?”
邱遇把手鬆開了。
“沒怎麼。”他漫不經心地往回走,“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跟同學動手,趕緊坐下!”
邱遇兩手插兜,看似很聽話地坐了。他是最後一排靠窗戶的位置,同桌的地方隻有桌子沒有人。邱遇把書包丟在空椅子上,隨便拿了一本書放在桌麵,根本不管是曆史還是政治,然後披了校服外套做遮掩開始玩手機——這就是他給老師的麵子。
政治老師歎了口氣,當邱遇空氣一樣就開始上課了。
邱遇的前桌李繡往後靠了下,低聲問:“你爸?”
邱遇不耐煩提這個,硬邦邦回了句“你彆管”。
李繡跟邱遇初中開始就是同學,對這人的脾性了如指掌,知道他現在是個火藥桶,果斷不再理他。邱遇打開手機玩遊戲,看似樂得自在,但這隻是個表象。他心裡有團火燒得他難受,在遊戲裡大殺特殺了幾個回合也不痛快。張鵬和劉鵬還一個勁給他發消息,這個問:“什麼情況邱哥,你爸找學校來了?”那個關心:“你沒事吧,沒事扣1。”
邱遇給張鵬回了“他發瘋”,給劉鵬回了“1”,然後退出遊戲,無視之後的任何消息,把手機往桌鬥裡一丟,校服往頭上一蓋,直接倒在椅子上閉眼睡覺。覺睡得也不安穩,他爹邱林風從老師辦公室跟他叫囂到夢裡,他煩得狠了,左手擋住邱林風的王八拳,右手對著邱林風的王八腦袋——
“靠。”
邱遇正打得儘興,聽見這聲罵二話不說跳起來。就見班級空蕩蕩,耳邊隻有課間操的伴奏在回響。邱遇稍微愣了一會兒,放鬆地回了椅子上,眼角餘光瞧見身後有個人,一激靈轉過去了。
“你是馮……馮什麼?”邱遇一時想不起來,“你在這兒乾嘛?”
馮嵐指了下自己的褲子,褲子上好大一個腳印。邱遇不明所以,看看腳印看看馮嵐,馮嵐有點不高興,慢吞吞道:“你踹的。”
邱遇覺得自己應該道個歉,但很快想起馮嵐就是張洋的同桌,頓時也不高興了。
“踹你也活該,你沒瞎打聽?”
馮嵐皺了下眉,這次是非常明顯的不高興。邱遇冷笑:“冤枉你了?”
馮嵐好像沒聽出這是一句反問,點點頭道:“冤枉我了。”
說完,馮嵐拿著掃帚和簸箕路過暴躁中的邱遇,很平靜很安詳地去掃地了。邱遇靠著桌子,覺得自己大概沒睡醒,愣了得有一分鐘才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他罵了聲操,覺得這個馮什麼很有毛病,再搭理也是給自己添堵,就從桌鬥裡拿了煙和手機,決定去一趟衛生間。途徑馮嵐那桌——也是最後一排,不過靠門,還有個活人同桌——邱遇很自如地就翻了一下馮嵐放在桌麵的書,確認了一下這人名字叫什麼。
然後邱遇抬眼,又跟馮嵐對視了。馮嵐腦回路真是不知道怎麼長的,見邱遇看過去,就用掃帚柄點了一下黑板上的課表。
“下節語文。”
邱遇指了一下馮嵐。
“我記住你了。”
這才走了。趁著這會兒老師都在操場,衛生間沒人,邱遇摸摸兜,準備去抽根煙。誰知道剛出教學樓,一拐彎就跟教導主任撞個正著。教導主任揉著胳膊,一見邱遇就揚起眉毛。
“你小子,剛你爸打著你了嗎,腿斷了不去上操?”
要是平常,邱遇見到教導主任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畢竟他身上背著處分,兩個,都是從教導主任這兒拿的。但是今天不一樣,辦公室裡邱林風一腳踹過來的時候是教導主任給攔的,邱遇對這種護著他的行為特彆受用,於是挺恭敬地問了聲“老師好”,又生硬地關心道:“您胳膊沒事吧?要不去醫院拍個片,真有什麼我回去讓他拿錢。”
大概是邱遇的語氣實在太生硬,教導主任聽完眼睛一瞪:“你小子是巴不得我有事吧!”
邱遇道:“哪兒能呢,我是真關心您。”
教導主任指了他一下。
邱遇這才說:“行吧,您說您攔他乾什麼,您老胳膊老腿的,想訛人也不能……”
教導主任的手指戳到了邱遇肩膀上。
“仇恨老師都到這程度了,走,聊聊。”
邱遇來不及抗爭,又自覺欠教導主任人情,隻能被教導主任拐著脖子哥倆好地勾到男廁所後麵那片空地。教導主任從兜裡掏了盒煙,自己叼上後問邱遇:“抽嗎?”
邱遇膽子也大,伸手拿了一根才問:“釣魚執法?”
教導主任嗤笑。
“你們這些小孩兒以為能瞞住老師什麼,多少年抽煙都這個時間這個地方,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你來乾什麼。管你們是為你們好,但有時候吧,”教導主任掏出打火機丟給邱遇,“這也是管你們的手段。”
邱遇也笑了一下,接著打火機先要給教導主任點煙,教導主任擺手拒絕了,邱遇才自己點煙。點了煙,氛圍就來了,氣勢也有了。邱遇很滄桑地歎了口氣說:“聊什麼,您說吧。”
教導主任吸一口煙,問道:“你爸,他一直那樣嗎?”
“嗯。”邱遇聽起來挺平靜,“用他的話說,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孩子不打不成器。所以我有點什麼他看不順眼的,他就打,從小打到大。”
“你媽不管?”
“我媽死了。”邱遇咬著煙,聲音含糊,“生我的時候落了病,沒兩年就走了。”
“哦。”教導主任應了一聲,“家裡還什麼人?”
“您查我戶口啊?”邱遇吸一口煙,“還有我爺,跟我爸一個脾氣,但是更垃圾,還打女人。我奶……老封建婦女了,從父從夫從子的。我姥姥姥爺……沒見過,不知道有沒有,邱大王八也不提。”
“邱大王八。”教導主任瞥了邱遇一眼,“你管你爺爺叫什麼?”
“邱老烏龜,千年王八萬年龜。”
邱遇不想聊了,低頭吸了口煙,挺像回事地說:“老師,我想上廁所。”
教導主任不接他的話。
“你想住校是躲你爸吧,那這沒住成,又這麼折騰一通,這段時間回不回家?”
邱遇也不接話,就看了教導主任一眼。教導主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直言道:“不跟你藏著掖著,你這種情況警察都不好管。我呢,也不勸你回家,至少這幾天你回去也是挨打。”
“挨打?”邱遇嗤笑,“辦公室裡要不是您攔了他,今天誰進醫院還不好說呢。”
教導主任道:“年輕人有本事,但彆都用在拳頭上。你家裡這種情況吧,我不好多說你什麼。你呢,我之前也有留意,不學習,但也不差勁……”
邱遇忍不住插話:“我上次考試不到兩百分,這叫不差勁?”
“從來都不學的人,盲考能考兩百分,比跟著學還考兩百分的要強吧?”教導主任笑了下,“行,你不愛聽我不跟你說這些,走流程問你一句,家裡的事解決前,願不願意跟我住幾天?”
邱遇果斷搖頭。
教導主任笑了笑。
“我這邀請就沒成功過。那行,你要是零花錢夠用,這幾天就找個旅館住,你爸那邊我們——”
邱遇又一次打斷了教導主任講話。
“我爸那邊你們就彆費功夫了,沒用。旅館我也不去,旅館那地方住幾天不還得回家?”
“那你什麼打算?”
邱遇咬著煙蒂,用牙磨了下。教導主任看出他有顧慮,跟他道:“不願意說就不說吧,有困難就給我打電話,或者找你班主任也行,她不會不管你。”
邱遇班主任姓於,叫於蓮,人稱一聲於姐姐,脾氣好性格軟,班裡同學生日她都記得,會祝人生日快樂還給塞賀卡。邱遇不耐煩經曆這種場麵,之前生日的時候趕在於蓮上課前去辦公室自己要了賀卡,還被她多叮囑了兩句。
邱遇挺喜歡於蓮的,覺得人是好人,就是對上邱大王八肯定不如教導主任扛打。
邱遇有點想笑,忍住了,好半天才含糊道:“我可能自己租個房子,之前就瞧過了,老街那邊有不少便宜的。”
教導主任“嗯”了一聲,對邱遇的反應有點驚奇。他執教多年,要說什麼樣的刺頭學生見得少,就是邱遇這種看著混不吝,但被幫一次就乖到有問必答的。屬於壞沒壞徹底,在各種外因影響下又好不起來,經常是今天看著混一點,明天混著混著就成了真混蛋。當老師的看著這種學生總是格外揪心,沒法不管又真不好管,恨不能提刀斬根源。但原生家庭這玩意兒哪兒有那麼好斬?邱遇他爹也不是罪大惡極那個類型,打孩子這種教育方式由來已久,就是報警也不過批評教育。一旦管了沒有用,孩子對教育體係乃至司法體係都會更加失望,墮落得也會更快。
萬幸邱遇看起來很有分寸,也很有目標。高中兩年他吃過兩個處分,都是小打小鬨,除了寧死不寫思想彙報,也沒再折騰什麼,眼下一跟家裡鬨翻就瞄準了老街要租房,看起來也是圖謀已久,不是一時賭氣。
該是個好孩子啊。
教導主任在心裡一個勁歎氣,麵上更加慈藹,說道:“那也好。”
邱遇沒察覺到教導主任的神色變幻,他自認身懷遠超同齡人的故事感,是非比尋常的酷炫滄桑,如今知恩圖報才對教導主任知無不言,現下功成身退,抬腳就要走了。教導主任忙攔他:“聽見我說話沒?”
邱遇莫名其妙:“聽見了啊。”
教導主任道:“聽見了你走,你有我電話號碼?”他端詳了一下邱遇,伸手從他左褲兜摸出了煙,又在他外套右兜拿出了手機,“解鎖,存我手機號,找到房子了跟我和你班主任報備一下。”
邱遇沒轍,老實照做,解鎖後把手機遞給教導主任。教導主任一邊輸手機號一邊問:“不過你怎麼這時候想起要住宿了?”
邱遇胡扯:“我著急啊,雖然現在還是高二,但那高三的都走了,我們現在不就是高三嗎?”
教導主任把手機遞還他,還是忍不住就成績講兩句。
“這是要發力,準備來個一鳴驚人?”
邱遇警惕起來,防著教導主任再問他。但教導主任沒問,隻拍拍邱遇的肩膀道:“得考大學啊,不然養育之恩,是不是,你拿什麼對抗你爸?好好學習才是一切的出路。”
邱遇沒理前頭一句,針對後一句回應道:“我就是沒好好學。”
“那就好好學!我記得你是不是已經成年了?”
“啊。”邱遇乾巴巴地說,“家裡有事,晚上學一年。”
“嗯,成年了,有想法,有擔當,好事。好好加油吧!”
教導主任又使勁地拍了一下邱遇的肩膀,慢悠悠地走了。學生下操的腳步聲和交談聲傳過來,邱遇看了眼手機上最新添加的聯係人,發現教導主任自己敲的備注是“老劉”。邱遇抿著唇,要刪不刪地握了會兒手機,旁邊突然走來個人。
“有老師過來。”
是馮嵐。
左右手各一個大垃圾袋的馮嵐。
邱遇把手機收好,看了看馮嵐。
“我真冤枉你了?”
馮嵐不理他,把垃圾袋丟進垃圾箱,轉身就走。邱遇這會兒心情好,追了他兩步。
“欸,要麼我跟你道個歉,請你喝飲料?”
馮嵐站住,指了指自己的褲子。邱遇一下就領略了馮嵐的意思,把手機往兜裡一放,“嘁”了一聲。
“給你洗褲子?那我不乾。”
馮嵐就徹底不理邱遇,直接走了。邱遇覺得沒勁,手在兜裡摸了摸,發現四個口袋除了手機什麼都沒有。
“操,這個老劉!”他罵罵咧咧的,“把我煙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