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偌大的園子隻有周蘭亭一個人在這兒,其他人都還沒來。
謝景明有些疑惑,他來的時候是算著時間來的,既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按理說到這裡的時候應該已經會陸續來五六個人了,怎麼現在一個人影也不見?
周蘭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他笑吟吟的從坐褥上站起來,緩步來到了謝景明身邊:“殿下是否在疑惑為何其他人都沒來?是這樣,我原本想著殿下是第一次來這裡,所以擔心路上會多費些時候,便給殿下早說了一刻的時間,還望殿下不要怪罪。”
謝景明聞著竹林傳來的清香,難得鬆快的笑說:“周太師有心了。”
周蘭亭引著謝景明坐在了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然後笑眯眯的說:“今日沒叫底下的人服侍,殿下若是想吃什麼便勞煩自己動手去弄便是。”
謝景明愈發覺得這詩會很有趣味,與他從前所參加的那些都不一樣。
兩個人相談甚歡,可是沒一會兒其他人就都來了,打斷了兩個人的聊天。這些人從前也來過這裡,因此不用周蘭亭指引就紛紛隨便找了個中意的位置坐下。
雖然這些人謝景明大都見過,但很多都稱不上熟悉,他們一一朝謝景明行禮之後,又一起說了會閒話,等人全部到齊之後這詩會才正式開始。
周蘭亭先笑著說:“我雖是俗人一個,但也願意學著古人與眾人以詩會友,今日沒有大臣和下屬,隻有友人與知己,大家不必多禮,隻以兄弟好友相稱可好?”
這話看似說給所有人,但實際上是說給謝景明的,畢竟其他人從前都來過,而且看樣子他們早就已經以‘兄弟’相稱了。隻有謝景明剛來,身份又無比尊貴,如果周蘭亭不開這個口,大家還真不好以平等的身份對待他,這樣一來謝景明自然無法融入他們,而其他人也因為謝景明的存在而無法真正放鬆下來。
此事全看謝景明是什麼個態度。
謝景明心裡通透,因此立刻便笑眯眯的道:“周太師考慮周到,今日咱們切磋詩意,自然是應該以兄弟相稱,從前那些虛禮就不必再使用了。”
其餘人連忙謝兄周兄的互相稱呼起來,所有人都很隨意,既沒人擺架子也沒人因為謝景明的身份端著,謝景明見此忍不住長舒一口氣,慶幸自己不必再虛與委蛇,然後也笑眯眯的加入大家。
說是詩會,但其實也不算,隻能算是個將人聚集在一起的由頭罷了。
大家一開始還聊聊某個有名的詩人,間或有人大筆一揮作詩一首,但越到後麵就越是沒什麼意義的閒聊了。
但所有人都是隨意的,無拘無束的,人們的坐姿千姿百態,都按照自己最舒服的姿勢來,聊天的話題也無頭無腦,就像是普通農戶在忙完了一天的勞作之後在傍晚蹲在風口,卸下重擔後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的和其他人聊家長裡短,他們現在和平日裡在朝堂時拘謹嚴肅的模樣完全不同。
偶爾有一陣清風吹來,帶著竹子特有的清香拂過每個人的臉龐,所有人都恣意舒服。
謝景明聽著其他人談天說地,自己看似在傾聽,實際上早就神遊天外,隻有感官在認真的享受這片刻安寧。
這時候,翰林院侍講呂齊賢笑著說:“古人有流觴曲水宴,咱們有竹林閒談會,如今雖沒有溪流,但這片竹林卻也足夠。與知己好友閒談一二,累了便吃酒,再學上那鄉野村夫,自己烤野味品嘗。把酒當歌,人生幾何,豈不美哉!”
吏部郎中鄭何朗聲笑道:“呂兄所言極是。還記得書法大家王羲之曾作蘭亭集序,由流觴曲水說到死生虛誕,讓人讀之不由心動。蘭亭蘭亭,周兄,你這字取得好啊。”
謝景明聽到這句話,下意識的順著想到了周蘭亭的名是周榭。亭台樓榭,倒是取了裡頭最好聽的兩個字。
由此又想到了自己的名,他叫謝詢,字景明。字還是張文元為他取的,取自嶽陽樓記中的一句“至若春和景明”。
周蘭亭聽罷隻是微微一笑:“鄭兄謬讚,這字還是加冠禮時師長為我所取,不過老師年齡已大,每天隻是潛心讀書,不願理會其他紛擾之事,否則今日我也將老師請來與大家一同論詩閒聊了。”
聽到前半句鄭何還想著找機會將人請來見上一麵,不過聽到後半句便也打消了念頭。
大家又由此說到許多,最後太陽西斜,周蘭亭便提議一起去動手烤肉吃。
大家自然欣然同意,於是紛紛圍坐在三個泥爐之前,動手炙烤雞肉和鹿肉,邊相談甚歡邊津津有味的品嘗這些美味。
直至太陽下山,眾人該到了回家的時候,他們這才戀戀不舍的依依作彆。謝景明已是完全融入了他們,許多人還約著下次再聚。
周蘭亭將其他人送出園外,等人都看不見了,這才轉過身溫和的問身邊的人:“王千戶剛剛拉住我一人,隻悄悄對我說有一件事疑惑不解,想聽聽我的解答。如今客人都已經離去,仆從也都讓我遣散,此地隻有你我二人,不知千戶現在是否可以言明是何事情?”
王京客聽周蘭亭稱呼他為“王千戶”而不是“王兄”,這便知道兩人現在已經不再是“友人”,而要正兒八經的談事情了,於是他連忙收斂了玩鬨的心思,正色道:“不瞞周太師,在下有一件事疑惑不解,想聽聽您的建議。錦衣衛之前的指揮同知告病還鄉,新頂上來的名叫陳衡安,乃是從督察院調來的,之前他任右僉都禦史,隻是不知舉薦之人是誰。所以在下來請教一番,如今在錦衣衛,該以何種態度對待這位新上任的指揮同知呢?”
周蘭亭聽罷隻是微微一笑:“舉薦陳衡安的乃是當今有內閣首輔之稱的中極殿大學士崔信程,聽說皇上馬上要任他為太子太傅,這是無上的榮光啊。”
王京客登時恍然大悟,他連連抬手作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多謝太師指點。”
周蘭亭虛虛扶了扶他,笑眯眯的說:“舉手之勞的小事而已,你我關係親近,哪裡用得著道謝。天色不早了,王夫人怕是在盼著你回家,改日有空了便再聚上一聚。”
王京客立刻答應,又連說了幾聲叨擾,這才轉身離開了。
周蘭亭望著他離開時的背影,臉上的笑容不散,眼神卻沒什麼笑意。
躲在暗處保護周蘭亭的暗衛楊子明此時走上前,盯著客人離開的方向道:“公子怎的把這個也告訴他了?王京客雖與我們交好,但此人是個小人,從前還是小旗時就依附鎮撫使,短短三年的工夫就爬上了千戶的位置,可是前鎮撫使犯罪伏誅之後他竟是不管不問,反而揭發他來撇清自己……這種人公子還是不要深交為好,萬一日後他再倒打一耙,我們防不勝防。”
周蘭亭隻是微微一笑,兩個人一同轉身往回走,周蘭亭邊走邊溫和的說:“抓住機會往上爬,這也是人之常情,雖然手段下作些,但在他那個位置,不狠心些也難以自保……你說他是小人,這我自然是認同的,可是你不知道,有時候小人用起來才更是得心應手。”
楊子明聽罷,知道周蘭亭這是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便也不再說什麼了。
周蘭亭卻覺得這件事挺有趣。
他說王京客是個無情無義心狠手辣之人,可他自己實際上比王京客還要無情無義心狠手辣,隻不過王京客能輕易叫人看穿,而他呢,怕是直到現在全盛京的百姓都還覺得他品德高尚,性情敦厚,與世無爭。
雖然坊間對他的傳聞一向是毀譽參半,但“毀”的部分也僅僅是針對他奢靡行事,還從未有人針對他的品行說過什麼。
甚至就連太後自認為與他如此親近了,都還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這日過後很快就是太後的壽宴了,太後的壽宴辦的自然是比當日的中秋宴還要隆重,禮部卯足了勁兒,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來捧到太後麵前。
皇上也很重視這事,直言無需在意花費,隻求將壽宴辦的儘善儘美才好。有了皇上這句話,再加上禮部的“領頭”作用,盛京上上下下的達官貴人都開始著手為太後準備壽禮。
到了聖壽節這日,皇上親自領著文武百官為太後慶賀,皇後也率領後宮眾妃嬪朝拜,然後各人送上為太後準備的壽禮。這一輪下來已經是快到晌午,可皇帝不急著吃飯,又率領太子等一乾皇室宗親去了廟宇為太後祈福。等這些全都結束已經到了未時。
中午皇上在宮中大擺筵席,太後坐在上首,在眾人的恭賀聲中笑容滿麵。
謝景明坐在下麵,盯著太後下首往常周蘭亭坐的位置上看了一會,那裡空空如也,今日這個時刻,周蘭亭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麵,更彆說慶賀太後過壽了。可是太後竟然絲毫不責怪,就連皇上都沒過問。
他現在對周蘭亭如今的地位有了一個更確切的了解。
一直到晚上回府,謝景明都沒有看見過周蘭亭的身影,就自然而然地覺得今日周蘭亭沒來。
隻是他不知道,在所有人都回家之後,周蘭亭一個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太後的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