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皇上已經開始派給謝景明一些容易事務做了,謝景明畢竟是皇子,雖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情,但他能幫幫忙也是好的。這些事中排到最前頭的一件就是中秋宴。
馬上就到了八月十五,這些年每年的這個時候太後都要在宮外大擺筵席。這個中秋宴從前也是有的,隻不過那個時候是僅在宮內宴請一些大臣,可是近幾年太後懿旨,說是應該與民同樂,禮部揣測太後的意思,於是這宴會就開始往外頭開。
為了奉行“與民同樂”這句話,也為了彰顯皇室無與倫比的尊貴,宴會的排場自然是聲勢浩大,僅僅是前年一年中秋宴所需的銀子就是高達四百兩。
這個時候什麼都要錢,六大營要錢,宮裡要錢,就連世家子弟都要一大筆錢來養著,可是最近幾年莊稼地裡收成不好,這錢隻進不出,哪裡有富餘。
戶部年年上書,言辭懇切,措辭委婉,可是沒什麼用。皇帝大權在握,但現在他並不是事事點頭應允的,他不願與太後正麵發生爭執,就隻能順著太後的意思來。
謝景明心裡盤算著這次要花費多少,不禁有些歎息。但歎息歸歎息,他也是沒什麼法子改變的。
太後是說一不二之人,他若是去說便是駁了太後的麵子,若是令太後不悅反而弄巧成拙。可是皇上呢,謝景明知道他父親最近身體一塌糊塗,身體一垮,人難免就開始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皇上最近沉迷修仙之道,再加上就是他身體康健時也不敢在明麵上和太後對著乾,是以和他說更沒有什麼用了。
雖然皇上讓謝景明插手中秋宴的事情,可他能說話的地方隻有一些最細枝末節的東西,真正掌控布置的是六皇子和禮部。
六皇子一心討太後歡心,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錢,他自然不會專門去省。
六皇子這邊為中秋宴忙的熱火朝天,謝景明卻分外清閒。
直到八月十五,宴會熱火朝天的開始了。
這次宴會和往常一樣設在宮外的倚春樓裡,樓前麵是一個大平台,供表演之用,平台周圍圍著錦棚,讓一些平明百姓和達官貴人在這裡共同慶賀。
達官貴人是按品階來的,按品階從高到低隻讓進來一百五十人。而百姓則是抽簽進來的,來了三百人。
不過場上雖然隻能容納這麼多人,但免不了會有一些想看熱鬨的百姓聚在守衛外麵,對這些人皇上一般是置之不理,隨他們去了。
倚春樓分為三部分,中間最大最寬敞的主樓是皇上和皇後坐的地方。右邊挨著不遠的稍小一點的樓是太後的位置,至於左邊的那個,謝景明本以為是給太子準備的地方,可等宴會正式開始,人員都到齊了才知道那是給周蘭亭休憩的。
對於安撫下臣,太後自然能給出自己的一番理由——
自開國以來,尊師重教就已是一時的風尚。古人尚且說“事師之猶事父也”,又有“明師之恩,誠為過於天地,重於父母多矣”,周蘭亭作為太子太師,自然理應受到敬重。
謝景明對此也有些訝然,他知道周蘭亭被太後喜歡,卻沒想到太後竟然看重他到這個地步,竟然讓他一個區區太師和自己並列坐在倚春樓上,這可是連太子都享不到的恩寵。
既是中秋宴,那自然是要賞賞月才行,所以這宴會開始的時間很晚,酉時開始,亥時結束,共兩個時辰。
等人都到齊之後,禦廚早早準備好的飯食就被丫鬟太監流水般的一份份端到眾人麵前,為了彰顯皇室顧念百姓,場上的所有人都有一份。不管是國公侯爵還是平頭百姓,人人都能嘗一嘗宮中吃的珍饈美味。
眾人連忙起身對皇上行禮。在座的人,尤其是那些百姓從皇上來之後便一直低眉低頭,不敢隨意撇上一眼。一是隔得遠,極目遠眺也不一定能看見天子真容,二是天子畢竟是天子,威壓太大,他們生怕再多生事端,所以這時候更是把頭深深的埋下來。
皇上的聲音聽起來倒是無比和藹,隻不過聲音中的虛弱也很明顯。他先免了大家的禮,又寬慰了一番百姓,然後才與大家一起用起飯菜來。
謝景明坐在右邊最靠近倚春樓的錦棚中,他一抬頭就能看見周蘭亭在的那座樓。
不過他現在沒辦法輕易見到周蘭亭的那張臉了,因為太後擔心他吹風,專門找人給他圍了一層簾子,謝景明隻在他上樓時遠遠的看上了一眼,其餘時候就隻能看見那張拉的嚴嚴實實的簾子。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就在謝景明眼皮子底下的緣故,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落在那層厚厚的簾子上。
吃飯時,會有從磐函來的舞女過來台上獻舞一曲。因為今年磐函打了敗仗,於是單於將所生的長子法依則送進宮中作為質子,如今法依則也來一同參加中秋宴,太後便乾脆叫來磐函舞女來演奏一番,既能讓百姓熱鬨熱鬨,又能開恩於法依則,讓他暫緩思鄉之情。
法依則坐在謝景明左邊稍稍靠後的位置,這人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臉上一圈濃密的腮絡胡子,到肩的頭發披散著,被花花綠綠的繩子分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綁起來,整個人身上有明顯他們所說的“蠻子”的特征。
法依則長的粗獷,行事也霸道野蠻,不過被太後派人嚴密的監視著,他也不至於做出太無禮的事情。
今日他喝了兩杯酒,人就有些醉了。舞女上來的時候,他覷著眼睛瞧過去,隻看見一件件紅豔豔的裙子花朵似的在圓台中央盛放,女孩們身上帶的金銀珠寶恍花了他的眼睛。周圍響起稀稀落落的喝彩聲,人們推杯換盞,燈火將圓台中央照的如同白晝。
法依則又給自己灌了一杯酒,他邊看著五光十色的圓台邊用手中銀質的筷子敲擊盛湯的金碗,二者相撞發出好聽的脆響,一下一下,很有節奏,是他們磐函特有的歌曲,不過卻被人群歡鬨的聲音淹沒。
等舞女下去,又換了另一隊雜耍的人上來,這些人吞雲吐霧,因為有皇上看著,他們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賣力的表演節目,其中一個百戲人口吐火焰的把戲更是豔驚四座,惹的大家連連鼓掌。
前幾場其樂融融的歌舞表演結束,大家的飯菜也吃的差不多了,該到了皇上說話然後和眾人一起賞月的時候了。可是這個時候,喝的醉醺醺的法依則卻踉踉蹌蹌的從自己的位置走到圓台中央,現在燈火依然明亮,大家都看清了法依則的臉。
太後先注意到了法依則,她直覺不會有什麼好事,但隻是鎮定的坐在高台上問:“磐函的王子,你可是有什麼事情要稟告?今日是皇帝與民同樂的日子,暫時不理朝政,你若有什麼事情晚上等皇上回宮再說吧。”
話到最後,已經是隱隱帶了強硬之色。如若不是這麼多人看著不能失了氣度,太後便直接讓人把他弄走了。
可是法依則搶在其他人開口,他醉了五分,神色晦暗不明的笑了一下,然後學著這裡人的樣子動作僵硬的作揖:“……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今日見到了我們磐函的舞女,心中自然感念太後娘娘為我著想,因此特來上前道謝。”
太後聽後,這才不動聲色的鬆了一口氣,她撫了撫頭上的步搖,正要說些場麵話先把人支開,誰知法依則的下一句話又讓她惱怒起來。
法依則話鋒一轉,接著說:“隻不過在盛京這麼久,我倒是聽說有個人雖然身為男兒身,長的卻是比我們磐函的舞女還要漂亮。我每次想見一見,卻都被那不識好歹的侍衛攔下。今日那人就在這裡,”頓了頓,法依則笑了一下,語氣輕佻傲慢,“不知太後能否讓我一睹風采,叫我評價評價到底是我們磐函的舞女漂亮,還是那個人更加傾國傾城。”
法依則剛來沒幾年,周蘭亭深居簡出再加上太後嚴密防範,是以法依則隻聽人說起過周蘭亭,每次想見見,都被人攔了下來,所以到現在還未曾講過周蘭亭的模樣。
太後聽說,臉色當即冷了下來。底下的眾人察覺到劍拔弩張的氣氛,紛紛低下頭不敢發出一點聲,生怕再莫名其妙的卷進這場禍事裡,每個無關的人都恨不得找個地縫將自己給埋起來。
坐在太子身邊的六皇子聽見法依則的這番話,心先涼了一半。
祖母有多寵愛周蘭亭他是明明白白知道的,不僅他知道,盛京的百姓和大臣哪個不知道?法依則如今舉止輕浮,看似是在羞辱周蘭亭,實際上卻是在打太後的臉!
再說如果他是周蘭亭,他也肯定咽不下這口氣。堂堂一個太師,現在還平步青雲受萬人景仰,手中雖無實權,但朝中無一人敢輕視,人人巴不得與之交好。如今卻被蠻人的一個質子拿來和蠻人的舞女作比較,還是在這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心血倒流青筋暴起,恨不得手刃那人,更彆說如今是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就在大家惶惶不安時,一道溫和的嗓音從錦簾後麵傳來,帶著春風化雨般的笑意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裡:“既然王子想看,那我自然恭不如從。不過聽聞磐函漂亮的女子如雲,我自然是比不上一二的。”
謝景明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周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