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謙不說話,楚霜華也不催他,她活了多年,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她知道楚謙需要時間。天無雲,風休住,猶若天地歸於寂靜,暗處的人也在等著楚謙的回答。
“因為……因為我心胸狹隘。”話落,楚謙自嘲一笑,再飲一口酒。
待李庭晟看到這句話,心中升起“果然如此”之感,隻是看到楚謙真的將這話說出了口,他還是悵然若失,那一天,他把身邊的人都使喚了出去,自己在禦書房待了整整一天。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心胸狹隘?楚霜華並不懂,她不知前情,楚謙從未同她說過以前的事情,她也從未問過楚謙,她對於楚謙的以前隻有之前在茶館聽到的隻言片語。月光照在楚謙的身上,楚霜華竟有種他將乘風去,羽化而登仙的感覺,一時被震在原地。估計楚謙壓抑過久,實在想傾訴一番,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喚來楚霜華:“來,兄長給你講個故事。一個結局不太好的故事。”
楚霜華坐到他身邊,他將自己的故事徐徐道來,楚公子從未將自己的事說與他人聽,如今一傾訴,發現那些經曆也不過寥寥幾句,顯得不值一提。
與父和,與母親,祖父笑稱天賜福;恩師教,同窗遊,天子賜下美玉才。
少年打馬醉春風,三兩知己,一壺酒;高談闊論廟堂事,不論身份,唯有情。
可惜呐,風雨飄搖,時局莫測;一朝黃紙降,滿門赴黃泉,隻餘一人留世間。
楚霜華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坐在楚謙的身旁,盯著天上的彎月,楚謙自顧自地喝著酒,誰也沒有打破這寂靜,楚霜華聽著他好似不在意般的話,心裡不好受,像有根繩緊緊勒著她的心臟,讓她不由得蹙起眉:“楚謙……我難受。”
楚謙一頓,偏頭看向自己養著的這隻小白狐,見她柳眉蹙起,紅唇緊抿,眸子裡卻是難掩的迷茫,他張口後又是不知要說什麼,到最後隻能說一句“對不住”。
“為什麼要道歉?”楚霜華一聽反而眉頭皺得更緊了,她緊盯著楚謙,繼續開口:“你不是比我更難受嗎?”
楚謙欲言又止,抬起手撫摸著楚霜華的腦袋:“……但是你是因為我才難受的。”楚霜華沒有避開楚謙的手,她望向楚謙眼底的那一抹紅,很認真地問:“那……你想報仇嗎?”
此話一出,那兩暗衛渾身都緊繃起來,因為他們切切實實地感覺到楚霜華那句話中的殺意,楚謙也是愣住了,他知道楚霜華這話是認真的,而且她能做到。他的麵色沉了下來,將手收回,他問:“霜華,你是因為難受所以本能地想去殺了那人?”
楚霜華緩緩點頭,弱肉強食,她認為這種難受的心緒威脅到她了,她就要把源頭除掉,但凡人好像不是這樣的,故而她才會問楚謙。楚謙輕歎,說道:“其實我想過的。”隨即他扣住楚霜華的手腕,製止了楚霜華起身的動作,方才道:“但我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楚霜華垂眸看著楚謙扣住自己的手,他現在隻是虛握著,隻要她想當即就能掙開,但她並沒有這麼做。
楚謙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東西,楚霜華也未阻止他,片刻後楚謙才開口:“我在牢中就有想過的,但我當時根本沒有機會出去。待我能出去後,他已經死了,我當時在想現在又該找誰報仇呢?先帝怕楚家功高蓋主,在他人陷害楚家時推波助瀾,楚家最後滿門抄斬,但他又知奸佞不可留。我出來後,真正該報複的,一個都不在了。父債子償,我該去報複陛下嗎?他到底是救了我。那我又該去報複當年選擇明哲保身的人和無能為力的人嗎?如此說來,最該死的是我啊。霜華,你覺得我當時該這麼做?”
楚霜華微張朱唇,卻不知說什麼,嘴巴張張合合幾次,還是沒能說出一個字。楚謙看著楚霜華的眉眼,眼中是化不開悲傷,他鬆開了楚霜華的手,抓起身旁的酒灌了一大口,他想他也許是醉了,隻想將這多年的鬱結全都釋放出去。
“霜華,我年少時的誌向就是像爹與祖父一般在朝堂施展抱負,為國為民。我也想過自己可以名留青史,但最後,我隻踏進過朝堂一次。
楚家確實冷情,但又何曾不是我們咎由自取呢?楚家規矩:入世之人,因果自償。也許我們早就該回到主家,這樣爹娘、祖父祖母可能都還活著,我們還能過著逍遙日子。
我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左右不管我做什麼,都回不到以前了。
如今的我親友儘散……”
楚霜華擋住他想繼續灌酒的手,不知為何,她現在有些慍惱,見楚謙望過來,她一字一頓問:“那你現在為什麼還在俗世之內?你又為什麼要興辦學堂?你又何必再見那上官聞?”
上官聞?楚謙還是有些醉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上官聞是誰,楚霜華的問題一個又一個地砸在他的心底。為什麼呢?是因為當年他知道哪怕是赴死時,祖父他們仍是從容的;是因為他到現在心中還是期望河清海晏,盛世繁華;是因為心中還有故友之位,而他正如年少所說的是位良君。
“還有一點你說錯了。”楚霜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如今的你也非親友儘散。你有你教的學生,有胡老爺子,有我,有楚家。楚家雖不入世,但你永遠都可以回到楚家。”
楚謙與楚霜華相視無言,楚謙忽地低頭悶笑起來,而後愈演愈烈,放聲大笑,仰頭之時臉頰劃過一道清痕,到最後,他笑到咳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楚霜華在一旁手足無措,她擔心是自己的話把楚謙給逼瘋了。楚謙咳嗽的動靜逐漸小了,他深吸一口氣,平複翻湧的心緒,抬首便見楚霜華看著自己,眼底儘是慌張與擔憂,他問:“嚇到你了?”
楚霜華本想搖頭,不過思索片刻還是點頭了,她的確被嚇到了,怕楚謙瘋了。她上下打量著楚謙,感覺楚謙又變回了以前溫潤的模樣,楚謙眉眼帶笑,仍由楚霜華打量。
“你……沒事了?”
楚謙頷首:“對,我沒事了。”他心中默默補了句,連醉意都散了
楚霜華滿臉複雜地看著他:“我還以為你瘋了。”
任憑楚謙再好的教養,猛地一聽這話,嘴角還是抽搐了一下,又深吸一口氣才說:“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楚霜華不太喜歡楚謙說“對不住”,沒接他的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楚謙輕笑一聲:“喝了太多酒,現下腿腳有些發軟。霜華,你扶我起身可好?”
楚謙話落,就見小白狐率先起身,然後抓住自己的胳膊,他怕這小狐狸直接把自己提起來,故而在她抓穩自己胳膊時就借力自行起身了。“好了。”楚謙輕拍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示意楚霜華鬆手,待她鬆開後,他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而楚霜華亦步亦趨地跟著。
楚謙沒有回頭,但卻像後邊長了眼睛似的,問:“怎麼一直跟著我?”
“你不是醉了嗎?”楚霜華看著前方人的背影。
楚謙的院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不一會,兩人就走到了他睡的那屋子,他推開門,回首對楚霜華說:“好了,早些回去歇著。”
楚霜華沒有轉身就走,而是問了一個問題:“楚謙,你想回到過去嗎?”
聽到這個問題,楚謙心裡還是起了一絲波瀾,若真能回到過去,該多好啊。隻是……楚謙鄭重地搖頭,他說:“往事不可追啊,小霜華。”
楚霜華輕哼一聲:“你剛剛說話像那些禿驢。”
“是嗎?”楚謙倚靠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說:“霜華,你好像很討厭和尚。”
楚霜華眉頭輕挑,倒也沒有否認:“他們太囉嗦了。”她還是沒放過剛剛的問題:“你真的不想回到過去嗎?”
楚謙歎氣,他直起身靠近楚霜華:“霜華,一生何其長,總會有遺憾;而一生又何其短,不能總想著過去。再放不下一件事,我們還是要往前走。你的命太長,往後你也會遇到一些事、一些人,那些也不過是刹那,不能老揪著不放。”最後一句他特地壓低了聲音。
楚霜華還是沒接他的話茬,他頗為無奈,隻好回答:“說不想是假的。我不懂你們的術法,但也猜得到像這種會擾亂因果的事情,所付出的代價必是不可估量的。我如今已然放下,你又何必鑽那牛角尖呢?”
兩人視線交錯,楚霜華看到了楚謙眼中的憂慮,楚謙也看到了楚霜華眼中的執拗,誰也不肯相讓。
最後還是楚謙先敗下陣來,說道:“我對於過去最大的遺憾估計就是沒能再見我爹娘、祖父祖母一麵。”
楚霜華若有所思地點頭,轉身想離開,楚謙趕忙拉住她:“等等!你彆做什麼傻事。”楚霜華回眸一笑,彆開了他的手,留下句“不會”便悠然離去。
自她聽了楚謙的往事後,心裡便滋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受,她想,要讓這種心情消失就要讓楚謙不再因過去而憂傷。她一定會讓楚謙再見到他的親人,為他園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