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凡塵曆劫(1 / 1)

孤狐 清嵐秋毫 3414 字 10個月前

新帝登基五載,知人善用,友外邦,安內廷,施仁政,創盛世。如今百廢俱興,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儼然一副太平盛世之景。正處隆冬,淮安城鋪滿了一層瑩白,無風細雪緩緩落,好似世間萬物靜止,淮安城臨近有座山頭,有百姓上山采藥捕獵,有紈絝進山策馬玩樂,但所有人都會止步於外圍,無人踏足過深山之內。

深山最裡邊高聳著一顆半枯的榆樹,它的葉子落了一地,又被白雪蓋住,忽地,樹下枯葉堆裡一動,裡頭的活物掀落身上的葉和雪,露出銀白蓬鬆的皮毛,它一抖,將身上的雜物抖了個乾淨,毛茸茸的尾巴掃了掃,那活物是隻品相極好的白狐。

白狐踱步向榆樹走去,將頭抵在樹乾上,那榆樹的葉子也無風而動,它們像在道彆。片刻後,白狐轉身離開了這裡,榆樹卻仍舊晃動著僅有的葉子。此刻,深山內所有的活物或是抬起了頭又緩緩一拜,或是舉起枝葉又彎了下去,甚至已冬眠的動物們在白狐經過時都睜開了眼,目送白狐離開。

如今天道沉睡,靈氣稀薄,人族近乎不可修煉,非人族也難生靈智,然,淮安城的這座山頭的深山內都活物皆生出自己的靈智。那白狐與榆樹便是在這山頭生活最久,修為最強的妖,儘管如此,它們至今也未化人,它們庇護著深山中的生靈,也不讓凡人進入深山。

今日,白狐卻是要離開此處。

榆樹問它,你要去哪裡?

白狐說,我要去凡塵曆劫了。

淮安城內一片繁華之景,來往人群熙熙攘攘,百姓閒暇之餘最愛到茶館聽書嘮嗑,今日說書先生講的是開國時期盛名的文武雙傑,這兩人是一代傳奇,但他們的後輩先後謀反之事也是令人唏噓不已。一位公子踏雪而來,他一腳踏進茶館隨後轉身抖落傘上的雪,將傘收好後才接著走進館內,這公子身著竹青色長衫,披著大氅,半簪著長發,鬢間沾著細雪,入了館內被熱氣一熏便也化了。小二見著他,招呼道:“楚先生回來了。”

楚謙點頭道:“勞駕一壺熱茶。”

“好嘞。”

楚謙來得無聲無息,沒有驚動其他茶客,他就近挑了個位子坐下,不巧,坐下時他旁位的幾人正討論著他。

“你們說,那開國丞相祖籍淮安,又姓楚,會不會同楚謙先生有親緣關係?”

“兄台,何出此言?”

“我先前去國都省親,聽見了些傳言。楚家被抄前,在朝廷可謂是上陣父子兵,楚老爺子同他老祖宗一般成了丞相,他兒子也是在科舉中一舉奪魁又憑著本事當了不知哪個部的尚書,連同他孫子也是個驚才豔豔之輩,能文能武,被禦賜過‘良才美玉’之稱。”

“那又如何?這同楚先生有何關係?”

“唉,就要講到關鍵呢。當年東窗事發,楚家被抄,判下滿門處斬,許是憐惜才子,獨獨那沒做過官的楚家小輩,那位‘良才美玉’隻判了監禁終身。一年後,當今登基,大赦天下,那楚公子便被放了出來,那時他正當十七。你們想想,算年歲是不是同楚先生年紀相仿?”

“這又能說明什麼?天下之大,同姓同齡之人何其多。”

“嗐,你們再想想,楚先生與那楚公子同祖籍,同姓,同年歲,楚先生的住處何等氣派但偏偏他孤身一人居住,又劃了一半作學堂用,那學堂我們是見過的是隻有底蘊深厚的書香門第才有的氣派,而楚先生本人年紀輕輕卻才學斐然,淮安城內甚至是臨城的有錢有勢的都放心把子侄送到他那去。”

“這麼一說,有理。”

“那為何無人樂於把女兒嫁於楚先生呢?”

“這,若楚先生真是那位,畢竟還是戴罪之身,師生關係好撇,但姻親就不一樣了。”

楚謙並未打斷他們,甚至在小二送茶來時,示意他不必開口,如今他喝著熱茶,茶水入喉,將他吹了寒風的身子暖了個通透。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這些話,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在他離開國都後,‘良才美玉’的稱號以及朝堂皆與他沒有任何聯係了。

當年楚家有沒有謀反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他需要楚家謀反,楚家上下百餘人口,除了他幾乎都死於非命,這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謙之所以能活下來,原因有二,一是當今替他求情,二是先帝要一個仁義的名聲。

楚謙從地牢裡出來時,所有的少年意氣皆磨沒了,他當時太久沒有接觸過陽光,那光一落入他的眼睛,他便被刺出了一滴淚。他被請入偏殿收拾了一番後,第一次踏入了百官上朝的正陽殿。那時,他身心皆是麻木的,殿內或是好奇,或是嘲弄,或是憐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未讓他產生半分波瀾,他隻覺得太累了。聽著宦官尖銳的聲音,楚謙無暇思考他讀了什麼,隻是跪在殿中,垂眸看著地麵,而後又麻木地接下了聖旨。

殿上傳來聲音,“楚謙,你可還願入朝為官?”

楚謙總算是有了些反應,他抬頭看向年少時地好友,他身著明黃色的長袍,金龍在上邊騰飛,冕冠上的珠簾讓他看不清好友的神情,他說:“謝陛下,然某難消此恩。隻願歸鄉度過餘生。”

上邊的人好似鬆了口氣,又似歎了口氣:“既如此,便隨你罷。”

楚謙躬身一拜:“謝陛下。”

翌日,楚謙便孤身一人離開了國都,他武功不錯,聽出來有數十人在暗處跟著他,他沒有妄圖甩掉他們,隻當沒有他們的存在。他知道,那是當今派來監視他的暗衛,他自嘲一笑,為君之道,當真是沒意思。數月來,楚謙走走停停,他住過民宿,也睡過破廟,摘過野果,也獵過野味,到他回到了祖宅,定居了下來,那群暗衛仍舊跟著他。年複一年,盯著他的暗衛愈來愈少,時至今日,隻剩了兩個暗衛盯著他。

飲儘了一壺茶,世間故事隨著驚堂木入了耳,楚謙招來小二,付賬離去,如他來一般,他走時也沒有驚動他人,先前在他鄰桌的茶客也早已換了個話題。楚謙撐著傘,在街上漫步,時不時有人見了他向他見禮,他也一一回了禮,他不著急歸家,事實上,他如今不大想回去。

“先生。”少年朗聲喚他,他就見一錦衣公子快步而來,那少年臉上帶著明朗的笑,讓他晃了晃神。“先生,您回來了。那明日學堂要開了嗎?”

這少年被家中養得很好,禮數周到,意氣風發,楚謙在想自己曾經是否也是這般,但他記不清了,他說:“明日怕是不會開,我要休息一陣。”

少年眼底漫上了失望:“這樣啊。”

楚謙輕笑,問:“怎麼了?”

“學生想去先生家中看藏書,往日下課後學生都可以在先生的書室呆上一陣。”

“你明日過來便是。”

少年一聽,頓時喜出望外,向楚謙確認在三,楚謙也無不耐,一遍又一遍地應了,最後他思忖片刻,道:“不過,你得先完成我先前布下的課業。”

少年一拍胸脯,道:“學生早已完成了。”

“溫故而知新。”

“知道了,先生。”少年說著招來了家仆,從家仆手中拿過了兩壇酒,遞給楚謙:“先生,這是學生方才買下的美酒,贈與先生。”

楚謙輕抵酒壇,搖了搖頭:“不必。”少年卻硬是要往他手上塞:“這是學生的一片心意,還望先生收下。”最後楚謙沒能推拒掉那兩壇酒,拎著那兩壇酒歸家了。

華月初生,楚謙擺了幾盤小菜,開了壇酒,坐於屋內,許是今日回想起了過往之事,今日他竟有了搭理暗衛的心思。

“兩位可要下來喝一杯?”除卻屋外紅梅上的細雪落地的聲響,再無其他聲音,意料之內,楚謙覺著自己真是魔怔了,他也懶得拿杯子,直接拿著酒壇將酒倒進嘴裡,溢出的酒液流入衣襟打濕了大片。

楚謙將酒壇放下,咽下喉間的酒,未著大氅,就這般濕著衣襟出了屋子,他走向梅樹,折下一枝紅梅,起劍勢。他手中梅枝宛若利刃直刺前方,有破軍之勢,手腕一轉,梅枝挑出了一道漂亮的劍花,右手握梅,左腳向旁一鏟,身形一旋,他整個人騰空而起,梅枝下挑,再轉,落地後,側劈。楚謙的一招一式並非花架子,他招招淩厲,一旁的梅樹不住得晃動,將枝頭的白雪紛紛抖落。他一人握著梅枝,似舞似鬥,以梅枝劃出個圈子,好似畫地為牢,他衣袂翩飛,卻也出不了自己心裡的牢籠。

楚謙許是煩了,動作快了不少,行如鬼魅,揮枝時都帶了颯颯風聲,然他還是沒有踏出腳下的圈子。最後一式,他向前一劈,那梅枝上的梅花不堪重負,終是散落四處,他看著光禿禿的梅枝出神了一會,還是放了手,在梅枝落地之時,他側身看見了一隻白狐。

那白狐坐在雪地上,月光照在它身上,顯得它一身皮毛似散著銀光,它的眼睛宛若有靈,讓人覺著它能懂人言。那白狐是楚謙平生所見最漂亮的,它就這麼靜靜地在此處不知坐了多久,一直看著楚謙,直至楚謙轉過身來,同它對上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