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機場的路上,天上的雲陰沉沉的,像是要朝著人壓下來。
周安皺眉,怎麼又要下雨,明明之前查了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
風開始逐漸加強,帶著一絲涼意,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帶著泥土的腥味和淡淡的海鹽味。
這是大雨即將來臨的征兆。
趕到機場後,周安把一切都安排好,按照預計的時間,隻待護工把慕光送來,他們就可以過安檢,然後登機離開。
外麵的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頃刻間便狂風大作,隨即是暴雨如注。
雷聲滾滾,如同低沉的轟鳴,不斷地在耳邊回響。
周安的心臟突然尖銳而短暫地抽痛了下,僅僅是一下,轉瞬即逝,但她依然感覺到了。
低頭看向手機屏幕,周安給護工發出最近一條的消息是:[我在五號門等你們。]
已經過去十分鐘了,沒有回複。
上一條消息是在十五分鐘前,護工回了個:[好的。]
雜亂的雨聲讓周安心緒不寧,她討厭等待,於是直接撥打護工的電話。
沒有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一口氣打了二十幾個電話,次次都是無人接聽。
周安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要從胸口蹦出。
她試圖尋找不安感的源頭,但越是尋找,那種不安感越是強烈,讓她幾乎無法承受。
一個念頭跳出來:她得立刻去醫院。
不知道為什麼,可她必須馬上去。
這樣的暴雨,打車軟件上已經排起長隊,屏幕上顯示前方等待人數已飆升至上百。
機場外更是擁堵不堪,車流如織,她眼睜睜地看著一輛接一輛的出租車從麵前疾馳而過,卻沒有一輛車停下來。
暴雨無情地拍打著地麵,濺起的水花模糊了周安的視線。
她很快被雨淋濕,豆大的雨點兒如同冰冷的小石子,落在身上不僅很涼,還特彆疼。
已過了春雨頻繁的季節,怎麼還會有這樣大的雨。
前方一對情侶打扮的男女正拉開車門要坐上去,周安跌跌撞撞地奔過去。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撞開擋在前方魁梧的男人,往他們手裡塞上一把錢,然後迅速關上車門,叫師傅開車。
周安的臉上全是水,分不清是雨水多一些,還是淚水多一些。
密集的雨點敲擊著車窗,發出急促而刺耳的聲響。
此時,她的手機響起,上麵赫然顯示著護工的來電。
暴雨的聲音混著刺耳的手機鈴聲,像催命的符咒。
周安一時間竟然有些不敢接,但她還是強迫自己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護工的聲音很是慌張:
“鄒小姐,他自殺了,搶救無效,剛剛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車窗外突然炸開一道閃電,如裂帛般,將天空撕裂成兩半。遠處轟隆隆的雷聲極其響亮。
周安不知自己是怎麼到醫院的,但走進太平間的時候,幾乎是用爬的。
雙腿如同灌了鉛,幾乎是用儘全身的力氣,她才能讓自己緩慢地向前挪動。
這一層樓,幾乎空無一人,太平間位於角落處,裡麵很大。
周安木然地看著,她臉色慘白,如同鬼魅,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層白布之下的人形輪廓。
雙手顫抖著懸停在白布上方,終究還是揭開了……
雨勢驟然加劇,炸開的雷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即使在室內,依然能清晰地聽見震耳欲聾的轟鳴。
周安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突然崩塌了。
她步履沉重地走出來,門口已有工作人員在等候:“你好,是家屬吧?請在這裡簽個字。”
周安沒有抬頭,機械地接過筆,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筆杆,隨意地在文件上劃拉了幾下。
隨後,她攥著筆,幾乎要將它捏碎。
工作人員看著她這副丟了魂兒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憐憫,歎了口氣,輕聲說道:“請節哀。”
在這裡工作久了,其實是麻木的,可那裡麵的男人死得太慘。
十一層樓的高度,身體摔得不成人樣兒。聽說是剛做了高難度手術,明明手術成功了,甚至已辦好出院,不知為何,卻選擇了自殺。
工作人員走後,護工從角落裡走出,縮著肩,站到周安麵前,囁嚅著解釋:“鄒小姐,我實在是……”
下一秒,卻被一股大力惡狠狠地推到牆邊,筆尖瞬間抵住了她的脖頸,按著,一點點用力。
她眼前的女人,平日總是和氣溫柔的模樣,此刻卻麵目猙獰,仿佛是從地獄裡逃出來的厲鬼。
“我給了你那麼多錢,他怎麼會突然自殺,怎麼會!”周安怒吼。
護工被嚇得渾身顫抖,她急忙解釋:“我發誓我真的有很認真照顧,你問護士們,他們都可以作證……今早還好好的,他自己跳的,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絕望如同黑暗的潮水,無情地從周安的心底淹上來,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混亂而失控:“最近他有接觸過其他人麼,你不是一直在他身邊守著麼?”
“我守著的,一直守著,除了昨天中午到樓下給他辦出院手續,可是我很快就回來了,他也一直和往常一樣,好好的……”護工努力回憶著,明明沒有任何異常,她根本不知道到底為什麼。
這裡四下無人,筆尖抵著脖子,護工不敢叫,生怕下一刻那筆尖便紮了進去。
周安已經失去理智,她的麵部肌肉緊繃,牙關緊咬,掐住人脖子的手,青筋暴起,尤其是那雙赤紅的眼,眼底散發的濃鬱死氣讓人實在心驚膽顫。
筆尖往下壓了壓,護工立時痛哭出來,恐懼的聲音中滿是哀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真的不是我……我有個女兒,她很小,她不能沒有媽媽!”
大顆大顆的淚水滾在周安冰涼的手背上,她突然被燙著了一般,猛地撤開手。
護工跌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周安的嘴角微微顫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發出了一聲低沉而壓抑的嗚咽。
她剛剛失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慕光就那樣靜靜地躺著,身上覆蓋著一層潔白的布單,像是被一層厚厚的雪花輕輕覆蓋,很像當年他們逃出來時漫山的大雪。
他們不敢走大路,而是進了一座極難爬的山,隻要翻過去,便能徹徹底底擺脫。
周安那時十二歲,她想逃,有進山的決心,卻沒有爬過一整座山的勇氣。
慕光十五歲,拉著她在崎嶇的山路上跑,少年乾瘦的身體上全是傷疤,甚至有些新鮮地在滲出血水,但他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山間的樹木被大雪覆蓋,枝頭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淩。
腳下,厚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分明是個拖累,他卻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
雪花繼續飄落,落在身上、臉上,鑽進單薄的破棉衣裡。
周安從沒有像那樣冷,但她被緊緊握住的那隻手也從沒有那樣熱。
那樣的炙熱仿佛一股暖流,穿透了她冰冷的指尖。
劇烈的疼痛襲來,當年的場景像一顆子彈,正中眉心。
連日的提心吊膽再加上劇烈的悲痛,讓她實在撐不住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周安睜眼是醫院雪白的天花板。
病房靜悄悄的,不過幾秒,所有的記憶一下子湧來,她重新閉上眼,眼淚不受控製地淌下來。
周安攥著被子,手慢慢收緊,腦子裡反複出現一個念頭,慕光為什麼會自殺。
門吱呀響了一聲。
是護工。
她幫周安找來了病房的監控錄像:“鄒小姐,真的很抱歉……但是現在隻剩下這些了,之前的不知怎麼出了故障,全沒有了。”
監控隻剩下慕光自殺時的了,在那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人知道。
警方也隻能根據此監控確定是自殺。
周安沒有抬眼,她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痛苦、絕望,讓人不忍直視。
護工鞠了一躬後,飛快地關上病房門。
周安的手指動了動,點開畫麵。
慕光掙紮著從病床上摔下來,一點點艱難挪動,緩緩爬向窗台,終於爬到的時候,他已經體力不支,半趴在窗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緩了很久,他半撐起來,轉頭,望向了監控的攝像頭。
周安的視線和畫麵裡的慕光交彙,慕光朝著監控微笑,似乎在和她道彆,他的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麼,最後定格在監控畫麵的是他的微笑。
周安麻木地盯著那個微笑,一動也不動,眼淚不受控製地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許久,她終是撐不住,痛哭起來。
他說:“阿安,活下去。”
然後墜了下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可是,怎麼會呢。
手術成功後,慕光明明很開心,他暫時說不出話,卻在紙上寫了,等出院了要和周安一起看海。
那時候,慕光看起來精神比之前好多了,他甚至有力氣把手抬起來,幫周安把臉旁的碎發繞到耳後。
他的眼裡分明是許久未見的星星點點的希望。
但監控畫麵裡,慕光臉上的表情那麼從容,他好像甘願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