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機場候機廳。
萬裡天空晴朗,隻有幾絲雲微卷著。
宋擇善看到來電,猶豫了下,仍接了。
“之木,如果還是那天的事兒,就不用說了。”
他看了眼表,還有二十分鐘登機。
季之木擰起眉:“阿善,我不知怎麼勸你……”
“那就彆勸了。”宋擇善聲音淡淡的。
“你該知道,如果當年沒有……”話到一半,又止住了。
最後隻剩一句沉沉的歎息:“你原本是該不會喜歡上這樣的女人。”
宋懷煦為他物色的那位解蘭小姐,是完全照著他的喜好找的理想型,身世、樣貌、性情,哪一樣拎出來匹配都再合適不過。
而周安是什麼樣的人呢。
那日在宋氏總裁辦公室,經驗老道的律師明明白白告訴宋懷煦,他們去獄中找黃崖套話,前前後後的線索連起來,推測出極有可能是周安故意引黃崖去宋擇善的辦公室。
挺身擋刀,根本不是意外中舍身救人,而是一場精心的謀劃。
本想再挖得深些,不知怎地,黃崖卻進了精神病院,再見到時,他已經瘋瘋癲癲不知所雲。
不過,有一點完全可以肯定,周安並不是表麵那樣清純無辜。
宋擇善當時聽著那些分析,端坐的身姿頹然傾塌,臉色白成了一張紙。
他為著新課題連日奔波在各種學術研討中,眼下青黑,他無力地揮了揮手,看不出表情,隻是沙啞著嗓讓所有人都出去。
他不是傻子,聽了一半便什麼都猜到了。
為著什麼,當然是錢。
季之木實在想不明白,他既然已經知道那女人心思不正,為何回去後卻一點動靜沒有,竟然容忍了下來。
電話那頭,宋擇善不做聲,季之木以為他或許有些鬆動。
下一秒,卻聽見他清雋的聲音徐徐響起,夾雜著飛機轟隆的喧鬨:
“就算她真的隻愛錢,一點都不愛我,可是……我很有錢,不是麼。”
這些日,他無數次想問周安,話到嘴邊,卻怎麼都問不出來。
落地窗邊、廚房灶台旁、浴室裡、餐桌上、沙發上……他不知疲倦地纏著她,想從她眼裡探究一分真心。
可後來他突然覺得,答案不重要。
她父母早逝,孤苦伶仃,這些他一早便知道,起初對她的喜歡裡的確是夾雜了憐惜的。
若是一早便知是算計,他自然憎惡這樣的把戲,可是日日相處這樣久,他對她早已不隻是憐惜。
她若是想要富貴的日子,為什麼他不能給。
自當年決意出國,他在宋氏的股份分紅專門便放在一張卡裡,從未動過。
但單靠他的私產,也有花不完的錢。
如果周安隻是想要富裕的日子,他自然給得起。
毫無生趣的日複一日總算有了些滋味,那麼起初的居心有什麼重要的,若是給他一輩子的時間,她難道不會愛上他麼。
“宋二!”季之木皺起眉,他覺得格外心驚。
宋擇善緩緩道:“之木,把免提打開,我知道我哥也在。”
“哥,我隻說一次,彆動她,她如果成為第二個楊晨,那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尊敬的旅客們:前往德國的航班即將開始登機,請您務必注意,本次航班為直達航班……]
“我先上飛機了。”
偌大的辦公室內,宋懷煦坐在皮質沙發處,手指夾一支煙,臉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他是打定主意我不敢動那女人。”
“阿善是受楊晨的事兒影響太大,緩不過來,才會這樣。”季之木隻能想到這一個解釋。
與其說周安聰明,不如說她過於幸運,恰好填補了宋擇善心底的隱痛。
當年宋氏動蕩之後,宋懷煦那樣雷霆的鐵血手段下,卻有漏網之魚。
那些遠逃國外的人,動不了宋懷煦,便打算拿在德國求學的宋擇善泄憤。
楊晨給宋擇善擋了一槍後,原本是有時間搶救的。
但是,宋懷煦卻下命令不許保鏢救人,硬生生拖到救護車來,導致失了最佳搶救時機。
若不是如此,楊晨的右手不會廢掉。
那年在德國醫院,一向溫和的宋擇善猩紅著雙眼,向宋懷煦討要一個理由。
宋懷煦冷笑著說出真相。
楊家在宋氏動蕩中撈過好處,自然也因此被打壓,幾近破產。
原以為楊晨隻不過是不受寵的私生子,且與楊家關係破裂,不會為著楊家的利益算計,所以宋懷煦並未插手他和宋擇善的友情。
可他在知曉宋擇善身份後,偏偏豬油糊心,動了惻隱之心,答應要替楊家求情。
因此誰都沒辦法分辨,他為宋擇善擋的一槍,究竟是出於友情,還是出於其他的圖謀。
宋懷煦幾近殘忍地開口:“你珍視的友情,成了他們算計你、脅迫我、拿捏宋家的工具。”
季之木永遠記得,宋擇善眼裡的憤怒似乎猛地被一盆冰到徹骨的水直直潑中、熄滅,連帶著整個人都灰敗下去。
而宋懷煦到底還是給了楊家一條生路。
可後來,楊晨從他原本預備開音樂會的大禮堂塔樓跳下,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死前發給宋擇善一條消息:[是因為友情。]
直到最後都沒人能確定,楊晨用最極端的方式結束生命,是在為那不能彈琴的右手刻意報複宋家,還是真的在以此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
人心就是這樣難測。
楊晨是宋擇善在德國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後一個。
他後來獨身一人,把自己封閉在學術的世界,看向任何人的眼睛裡總是有散不儘的涼意和抗拒。
宋懷煦的臉在煙霧中晦暗不明:“派人去,把周安的情夫帶我這兒來。”
季之木的眸微沉,猶豫著:“要不要,把周安所有的事都告訴阿善?”
宋擇善現在隻知道周安初心不良,但慕光的存在和她的過往,都是剛查出來的,他目前並不知道。
宋懷煦冷笑,心情陰鬱到了極點:“告訴他什麼,跟他說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早有了心上人,拿他的錢在外麵養男人?現在他僅知道那女人刻意接近他,都這樣抵觸,還偏要護著,要是他知道了那賤人的全部汙糟事,能受得了?”
宋懷煦可以容許宋擇善養一個愛錢的女人,豪門的公子哥養些情婦,膩了再換,這樣的事是常見的。
隻是周安根本不是胸大無腦的拜金女,她有那樣複雜曲折的身世,養成的心性深不可測。
而他的弟弟生在豪門,卻偏偏是個純粹良善到了底的性子,骨子裡有與生俱來的清傲,容不下一點汙穢不堪,經曆宋氏動蕩,目睹生意場上的醜惡,他對人性、對商業深惡痛絕。
遠赴德國後,又被楊晨那檔子事兒傷個透頂,愈發孤傲冷寂。
宋懷煦咳起來,季之木連忙給他遞上一杯水:“醫生說了不宜動怒。”
保鏢此時敲門進來,在宋懷煦耳邊低語幾句。
“想跑?”他把煙滅掉,眼底冷沉,浸出嗜血的狠厲。
“嗬,我倒是小瞧她了。”
*
周安提著行李箱,環視公寓的一切。
客廳角落的那株富貴竹是她從花店買回來的,她當時躺在陽台的搖椅,指著深綠的竹葉兒,笑著跟宋擇善說希望他一輩子富貴,過得舒心;
沙發旁邊的落地燈擺件,是宋擇善開車路過二手市場偶然看到的,他覺得周安會喜歡那種古樸典雅的裝飾,迫不及待地拍給她看照片,因為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看中世紀歐洲的曆史劇;
餐桌上的陶瓷兔子,是他們一起去逛夜市買的,穿梭在人潮湧動的地方,人間煙火氣,格外動人心。
宋擇善給的鐲子,她已經小心地脫下來,完好地放在盒子裡,留在公寓。
他送的其他首飾珠寶,她可以折價換成錢,唯獨這一樣,她不會,也不能動。
這玉鐲或許比其他加起來還要值錢,可是其中代表的心意,她實在承受不起。
周安想,宋擇善這樣好的人應該得到幸福,未來他一定會有一位家世匹配的好妻子,他喜歡孩子,那麼將來也會有個聰明可愛的小孩。
但和他一起幸福的人,不會是她。
有沒有過動心呢?
她不知道。
留戀那些片刻的溫情麼?
答案卻是肯定的。
不留戀。
周安不相信愛情,在她的世界裡,荷爾蒙作用下的愛情永遠都比不過某些東西,比如人生最艱難日子裡的同甘共苦,相同悲慘經曆的互相理解。
慕光像是盲人的手杖,她知道,盲人複明後,往往會扔掉手杖,但是她永遠不會將他舍棄。
她親緣單薄,如今隻有這樣一個親人。
而她和宋擇善呢,不過是上位者付出金錢、資源,下位者捧出可供取樂的情緒價值。
這世上大多數事情圍繞“交換”二字,一直都是這樣。
此後,她和宋擇善的人生便是兩條平行線,再不會有交集。
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一道分水嶺,那麼周安希望,她的分水嶺就在此時、此日、此地。
她人生曾經所有的不幸都被擋在這道分水嶺外,從這以後,她會過上夢寐以求的安穩生活。
關上門的那一刻,她如釋負重。
終於可以結束了。
周安飛快地奔向機場,那裡將是她新生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