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課題(1 / 1)

周安跨進院樓,往日這個時間點一貫冷清的底樓卻擠滿了人。

“天哪,是弗斯教授,他竟然要來!”

“活久見,咱們法哲係出息了。”

周安好奇地聽著大家興致勃勃的討論聲,目光不自覺地掃向公告欄。在最顯眼的位置,一張嶄新的海報映入眼簾。

剛才他們在討論的是,弗斯教授?

宋擇善在德國的導師?

這位弗斯教授全名為拉倫·弗斯,是德國當代法哲學的泰鬥人物之一,同時他也是新黑格爾法學派著名代表學者,在慕尼黑大學、弗萊堡大學等多所知名學府擔任法學終身教授。

他提出的許多理論,不僅深受德國法哲學界的推崇,還成為其他大陸法係國家法哲學研究的重要基石。

海報上使用的弗斯教授的照片,正是出自他那本聞名遐邇的巨著封麵,這位平日裡僅在教科書上以文字形式出現的法學泰鬥,竟然要親自來訪京華大學參加論壇。

難怪宋擇善最近這麼忙,又這麼高興。

周安雖猜得八九不離十,知道宋擇善是為著研究相關的事情,卻也沒想到這次請到的是弗斯教授。

能將這位請來,那可真是得費上許多功夫。

[這就是你說的驚喜?]周安給宋擇善發了條信息。

宋擇善回了個“可愛笑容”表情包。

[還不止,論壇當天你就知道了。]

切,這人現在也會故作玄虛了。

周安將手機息屏,放到一邊,打開電腦開始乾活兒。

平常的那些學術會議、講座等,一般是周安和博士學姐帶著幾個師妹師弟充當工作人員就行,但這次的論壇規格不同,會場安排在京華大學國際會議中心,誌願者由學校統一安排。

講座當天,趙老教授還有係裡麵幾位資深教授帶著宋擇善,在校門口親自迎弗斯教授過來。

大廳內,燈光被調至柔和的亮度,長木桌擺放得整整齊齊,上麵鋪著深藍色的絨布,桌上依次擺放著嘉賓名牌,最中間的位置是弗斯教授的。

四周的牆壁上特地換上了法學界的名人肖像和經典案例的展示板,其中弗斯教授的巨著展示板尤為突出,占據了顯眼的位置

儘管論壇尚未開始,但會議廳內已經座無虛席,連過道兩旁都站滿了前來聆聽講座的學生。

周安打開朋友圈,已經被刷屏了,她拿著有幾條給一旁的博士學姐看:[法哲人的朝聖][法哲學界的頂流即將出現]……

“上次弗斯教授來中國,還是八年前,那個時候我才讀大一。”博士學姐看著這些朋友圈感歎。

她湊近周安,小聲道:“上次我根本沒坐到位置,我當時蹲在過道上,這回也算是第一次坐下來聽。”

雖然法哲學係分到了不少名額,但是博士學姐和周安的位置已經被安排到最後一排了。

周安興奮地打開手機錄音:“我待會要把弗斯教授的話都錄下來。”

博士學姐更加興奮,眼裡迸出精光:“我不僅要錄下來,還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抄下來,說不準兒就能發個頂刊。”

周安看著學姐,豎起大拇指。

她還想說些什麼,周安往會場入口一瞥,連忙拉了拉她的衣袖。

弗斯教授入場了。

今年弗斯教授已有八十七歲。

他緩步走向最上方的位置,頭發是銀灰色的,雖然略顯稀疏,但每一根都梳理得整整齊齊。

周圍,學生們紛紛起立,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的步伐。

宋擇善在他左側微扶著,姿態十分恭敬,右側則是趙老教授。

周安也隨著人群站起來鼓掌,心裡卻覺得有些奇怪。

宋擇善一向低調,事實上,就連課題組內部知道他在德國師從弗斯教授這件事的人都不算多,但看今天的情況,是打算公開了麼。

周安想了想,心下更加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研究,竟然能讓宋擇善這樣高調行事起來。

“今天來到這裡,我想要向大家公布一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弗斯教授前麵講了許多,終於到了最重要的環節。

此時,他卻從座位上站起來,把話筒遞給宋擇善:“Song,我希望由你來宣布。”

宋擇善滿懷敬意地朝著弗斯教授深深鞠了一躬,隨即轉身麵向台下的聽眾。

他聲音低緩、有力,眼中的光芒宛如火焰般躍動炙熱,那是周安從未見過的明亮。

“今年,由弗斯教授最早提出的法律與道德邊界課題研究,將建立一個全新的子課題,從法哲學和社會學的多維審視出發對家庭內暴力行為的法律條文進行新一輪研究,以期為該領域的法律實踐提供更為堅實的理論支撐。”

宋擇善身後的大屏幕已悄然換成一整麵的相關內容。

周安緩緩地抬起眼眸,隻一眼,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悄然凝固成冰。

“關於這一課題的主要研究形式,能否請您詳細闡述?”台下已有敏銳的學者迅速捕捉到了潛在的熱點。

緊接著,前排幾位法哲學領域的知名學者也舉手示意,眼中閃爍著濃厚的興趣:“是否能多透露一些相關的內容?”

“本輪研究主要以創傷後應激障礙者為研究對象,深度訪談將作為……”

宋擇善說了些什麼,周安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還未到盛夏,國際會議廳的空調溫度適中,但她覺得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心底湧起,仿佛有冷風穿透了她的身體。

這就是宋擇善精心準備,視為他的研究人生中極重要進程的課題。

“周安,你怎麼了,臉色怎麼……”博士學姐握住她冰涼的手。

周安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沒事,我去下……洗手間。”

她此刻一定很狼狽,幾乎是逃一般地將手抽離。

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此時這一層的人都在會議廳內,周安緊緊握住洗手間的門把手,用力推開門,然後迅速衝向馬桶。

她彎下腰,喉嚨一陣緊縮,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心頭,胃裡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翻湧,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周安突然想到一張驚慌又愧疚的臉。

她高三的時候,講到機器替代人工時,老師說:“科技的進步將會使我們的生活更加便捷,機器取代人力工作,雖然會有人被淘汰,但總體來說社會將更加幸福。”

班上的同學們都覺得這個觀點很對。

唯有周安問了句:“那被淘汰的人呢?”

隻有勞力,一無所長的人,他們要怎麼辦?

群體的進步下,有一些個體是不是必須被犧牲。

比如慕光,他在社會中唯一能夠用以交換生存資本的東西就是“勞力”,他沒有接受過好的教育,不懂任何稱得上是技術的技能,但這並非因為他好吃懶做,而是生活所迫至此,那麼他應當被理所當然地犧牲麼?

周安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她依然不覺得自己有錯,所以她這樣問老師,語氣是從未有的尖銳,甚至帶上幾分譏笑。

有些傷口永遠不可能愈合,而會化作不被理解、但永遠無法驅散的執念、怨恨。

老師很生氣:“周安,不要仗著自己成績好就這樣說話,無法跟上社會步伐而被淘汰,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下周把你阿爸叫到學校來。”

周安怪異地彎起嘴角,輕笑了下:“死了。”

“什麼……”

“出車禍,早就死了。”

年輕的老師臉上浮現出一絲不知所措,但或許是為了維護老師的威嚴,她強裝鎮定:“那你讓你阿媽來一趟吧。”

此時她的語氣明顯弱了下去。

周安心情極度惡劣,但她平靜地開口:

“也死了,喝農藥死的。”

話音未落,對麵那張臉上瞬間爆發出極深的愧疚和震驚,周安解氣地露出笑容。

這一刻,她卻覺得痛快極了。

淚水無聲地滑落,順著臉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與瓷磚上的水珠混合在一起。

昏暗而壓抑的廁所隔間內,燈光朦朧,將周安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整體的正義大於個體的正義,學者們似乎總是更加關注宏大的課題。

早在她第一次和宋擇善談論類似話題時,周安就已經知道宋擇善的想法。

她一直在想,卻沒有問出來:

那麼極度不幸的個體,他們不可避免的犧牲和痛苦,要怎麼辦。

宋擇善一心要做的課題,最終的目標是要爭取讓那些暴力行為不再出現。

可是這樣宏大的進程下,那些研究對象是否可能遭受二次傷害,她當然知道他們會用最嚴謹、最科學的手段預防,可是,她就是……接受不了。

她弓著背,雙手緊緊抓住隔間的邊緣,試圖找一個支撐。

原諒過去的傷害,多麼真善美的話題。

可是,為什麼要原諒。

她膝蓋彎曲,慢慢地向地麵滑去,在滑落的瞬間,周安本能地伸出手臂試圖尋找支撐,但她的手指隻是無力地劃過空氣,沒有抓住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