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規則(1 / 1)

講座結束,周安往課題組辦公室走去,她去拿一份資料。

趙老教授的課題組在三樓,她的腳步剛從樓梯上到二樓平台,卻發現最外側的辦公室有隱約的哭聲傳來。

周安一頓。

“師姐,我真的受不了了。”聲音甕甕的,一聽就是狠狠哭過一場的。

對麵似乎沒有回答,那女聲又響起:“好幾個師妹都答應和我一起,這次他肯定跑不掉,錄音我都留著的!”

是許欽壽的學生。

聽這意思,是打算集體“起義”。

前段時間網上某知名大學的課題組二十八名學生聯合舉報導師,將其惡行曝光,對同樣身處水深火熱中的學生當然是一種莫大的鼓舞。

許欽壽此人,潛規則開後宮、搶學生論文、套取科研經費等等,樁樁件件,數不勝數。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甚至已經不滿足於隻盯著自己組內的人,而漸漸將視線轉到組外的學生。

陳娜是第一個,但周安並不想成為第二個。

上次周安陪趙老教授去一個研討會,許欽壽恰好也在。

她當時本打算整理完會議記錄便離開,卻被許欽壽攔住。

周安抬頭,許欽壽的大臉赫然出現,帶著一如既往滑膩的笑容。

她環顧會場,趙教授出去送專家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研討會場留下的都是許欽壽的人,他們看見許欽壽對周安動手動腳,卻裝作看不見,都隻繼續悶頭收拾會場。

她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許欽壽卻進一步,靠得她更近。

周安雖然惱怒,麵上仍儘力保持微笑問他有什麼事。

許欽壽臉上的笑容愈發滑膩,他湊近周安:“小周,我看你跟著趙老做課題,做得很不錯。我之前就覺得你很優秀,很有潛力。我這邊最近也有個課題,想邀請你加入。”

周安往後麵退了一步,回答得很客氣:“老師您過獎了,課題做的好是因為趙教授教得好。而且我這邊手上的課題還沒結束,可能沒辦法加入您的新課題。”

拒絕雖然禮貌,但態度卻十分明確。

許欽壽的笑容開始有些僵硬,他試圖維持表麵的和氣,但語氣中已透露出不滿:“小周,我給你鍛煉機會你要珍惜。”

他一邊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攬住周安的肩膀,一邊道:“這樣,我們待會有個小聚,你和我們一起去,好好聊聊。”

周安巧妙地避開了許欽壽伸過來的手,去了聚會便是羊入虎口。

她退後一步,聲音放大幾倍:“許老師,我確實時間上不太適合,或者您問問趙教授,看我能不能先放下手上的話題。”

這麼大的聲音還是引得方才埋頭乾活兒的學生有幾個忍不住抬頭看向他們。

許欽壽眼裡出現了幾分惱怒的意味,趙明均那個清高的老東西本來就不是很喜歡他,他要是去開口要人怕是要被臭罵一頓。

他實在沒見過周安這麼不知好歹的學生,以為有趙明均罩著就敢下他的麵子。

但他也不好再明麵上去拉扯周安,隻是聲音放低了說:“你好好考慮,想清楚來找我。”

偽善的麵皮已經全部撕去,幾乎是命令式的語氣,帶著赤裸裸的威脅。

周安大概能猜出來為什麼許欽壽會盯上她。

學院裡一向有派係鬥爭,但趙老教授從來都不參與。

可是自宋擇善來到學院之後,他能力強,風評好,早就有傳言隻等到宋擇善正式入職,便會被破格提為教授。

再加上趙老教授十分喜愛自己這位學生,一旦趙老教授不再保持中立,而去支持宋擇善,那麼許欽壽在學院打點關係,左右逢源的苦心經營怕是都打了水漂,畢竟從趙老教授在整個學院,乃至學校的名望看來,是完全有這樣大的能量。

他暫時奈何不了宋擇善,所以拿剛進課題組、無權無勢的周安開刀示威。

一旦周安加入了他的課題,隻怕有些臟事就會順水推舟栽贓到周安身上,說不定就能順便帶到宋擇善和趙老教授身上。

哭聲漸弱,周安斂眸,繼續抬腿爬樓梯往三樓去。

其實學生對付這樣的貨色,無非隻有魚死網破舉報這一條路,要麼捅到學校處,要麼往網上發帖利用輿論伸張正義。

可是,對許欽壽,這些招數大概率無用。

許欽壽的外公年輕時是京華大學隔壁學校的一把手,雖然如今老了,但到底培養出了些門生。

這樣的人靠著父輩的光環,拿著在國外鍍金的學曆進了京華大學,他向來的作風是從來沒有淋過雨,卻要把彆人的傘通通撕掉。

有關他的爛事隻怕根本到不了校方便會被壓下來,而若是選擇網上曝光,輿論瞬息萬變,也不是小小學子能輕易預料利用的。

所以方才那痛哭的學生說的舉報,隻怕會石沉大海,毫無作用。

周安把需要的資料塞到包裡,正準備離開,眼角瞟到宋擇善的辦公室,那裡麵空蕩蕩的,他此時應該還留在階梯教室給大家答疑。

風吹進來,辦公室的門輕輕砰了聲,周安眸光一動。

其實,有個辦法不僅能扳倒許欽壽,還能讓他翻不了身。

在京華,許家雖然有些權勢,但和宋家比起來差得實在太遠。

周安細細思索,猜想宋家一定是把宋擇善的身份瞞著的,否則許欽壽不會把他視為競爭對手,更不會敢有這樣肮臟的心思。

她立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原本乖順柔和的眼神卻漸漸變得冷冽堅定。

手緩緩握成一個拳頭,周安心裡暗自發狠起來:以許欽壽的性格,睚眥必報,小氣愛計較,既然已經盯上了她,怕是不會輕易放過。

光靠躲,是肯定躲不過的。

與其等著他出招兒,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不是綿羊,而是察覺到危險便會不顧一切撲上去咬人的狼崽子。

*

京華市的一處老宅,這裡正在舉行葬禮。

逝者是薑氏合作夥伴家中的一位長者,因此薑南正出席了葬禮。

聽說這位老人曾在京華大學的商業係執教,學識淵博,德高望重。他生前便囑咐,一切喪事要從簡辦理,不鋪張,不奢華。

薑南正身著深色西裝,緩步走入葬禮現場,環顧四周,隻見葬禮布置得簡潔而大氣,白色的花朵與黑色的綢帶交織在一起,莊重而又不失優雅,與他以往參加的那些繁瑣奢華的葬禮相比,倒是順眼得多。

事實上,很少有人知道,他很喜歡參加葬禮,看著人臉上露出傷心和難過的表情,他覺得十分有樂趣。

棺槨旁是一群哭得正傷心的人,他斜倚在角落裡暗自欣賞,一雙桃花眼,笑得漫不經心,仿佛是在欣賞一場悲傷的戲劇。

仔細湊近看,會發現那笑不達眼底,沒有半分感情,反而盛滿了戲謔和冷漠。

正在哭的人群中,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鼻頭是通紅的,清澈的眼睛含著淚珠,不肯掉下來。她的雙頰已被淚水浸濕,呈現出淡淡的紅暈,和蒼白難過的神情交織在一起。

她分明沒有哭出聲,但她身上散發的痛苦和悲傷,是薑南正見過最強烈的。

他很少用“強烈”這個詞去形容人的感情,因為能讓他覺得強烈的情況很少。

他見過大多數豪門葬禮上都是假哭,哭得鼻涕眼淚混在一起,不知道是在哭自己分到的財產不如意,還是在哭靠山沒了,悲歎於家族命運也許就此走向衰落,但不管是哪種,薑南正都覺得太無趣了。

而麵前的女孩子,哭得讓他忍不住駐足停留,他覺得實在是太賞心悅目。

薑南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孩的身上,她每抽泣一下,他便覺得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叫他更加想要去窺探。

那目光實在過於有侵略性,他身邊的管家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薑仁對著薑南正道:“她是解家的女兒,叫解蘭。去世的這位是她的老師,聽說師生關係很好。”

解家?薑南正側目:“是宋懷煦打算讓宋擇善訂婚的那個解家嗎?”

見薑仁點頭,薑南正笑得張揚:“哦,那就更有意思了。”

*

解太太緩緩從車內踏出,外麵雪花紛紛揚揚。

解董見狀,急忙拿起手邊的雨傘,快步迎上前去,輕柔地攬住解太太的肩頭,為她遮擋住飄落的雪花。

解蘭見自己的母親來了,撲進母親的懷裡抽泣。

解太太撫了撫解蘭的後背,像哄小孩子一樣耐心。

她將解蘭牽到走廊坐下,她點點自己女兒的額頭,嗔怪道:“晚飯總要吃些的,這餃子是你最喜歡的餡兒,多少吃幾個,彆哭壞了身子。”

女兒一向重情,為恩師猝然離世如此傷懷,解太太是理解的,但也生怕自己的孩子過於傷心。

解董半蹲在妻子和女兒麵前,替母女倆捧著保溫盒,眼底含笑,看著妻子將親手製作的餃子蘸些陳醋,喂給女兒。

解蘭臉上的淚痕還沒乾,但還是接下了母親喂過來的餃子,她不想讓自己母親操心。

解母出身名門,溫婉端莊,解父做茶葉生意,養了大半輩子的茶,性格敦厚,為人和善,教養出來的解蘭乖巧懂事,是京華人人都要誇一句的好孩子。

一家人其樂融融,很是溫馨。

薑南正掩著身子,站在老樹後,濃密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傘,投下斑駁的暗影,將他籠罩其中。

他凝望著回廊那邊,保溫盒上冒出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嫋嫋上升,眼裡滿是陰霾。

此時闔家團圓的景象和剛剛解蘭哭得不能自已的樣子在他腦海裡盤旋交錯。

他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離開。在轉身的瞬間,他狠狠地踩中了地上的一根樹枝。

樹枝在雪地上發出清脆的斷裂聲,枝頭上的積雪被震得飛揚起來。一些雪落入了他的鞋裡,浸濕鞋襪,帶來極冰冷的觸感。

隻是,刺骨的寒冷他感受不到,他此時此刻隻有一個念頭,他最討厭冬天,更討厭冬天吃餃子。

他還討厭笑起來這麼好看的女人,剛才還在哭,現在就在笑,薑南正很不喜歡這樣的笑。

他要解蘭哭,親手弄哭她。

他並沒有察覺到,那日常的家庭溫情,已經讓他變成了被人惡狠狠踩中尾巴的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