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接近(1 / 1)

周六有一場講座,是關於國內外法哲學發展比較史的,安排在教學樓的階梯教室,主講人是宋擇善。

當天,周安早早地便跟著趙老教授去了,幫忙做些準備工作。

進了課題組後,宋擇善並不參加組內的每周討論會,他似乎……不愛與人接觸。

所以即使成功進組,周安能接觸他的機會,其實,也不算多。

她托人查的資料對宋擇善個人的描述是低調內斂,愛好不詳。周安觀察了他許久,發現這種描述不準。

不是內斂,根本就是拒人於千裡之外。

愛好也不是不詳,而是隻愛和論文上麵那些方塊字交流。

總之,是個極難接近的人。

“小周,我得去行政樓一趟。”趙老教授屁股還沒坐熱,便接到了一通電話。

他叮囑周安:“多聽聽,對你現在做的課題會有幫助。”

周安點頭:“好的,老師您先去忙。”

趙老教授走後,教室隻剩下她一個人。

周安動作利落地將階梯教室左側沒有被拉開的窗簾一一打開,陽光傾瀉而入。

從這間教室的窗戶望出去,正是京華大學的人工荷花湖,一位傑出校友曾以此湖作詩獲得知名文學獎,因此到了每年夏季校園開放日,荷花開滿池塘的季節,許多遊客便會來此打卡。

現在湖麵上光禿禿的,但今日有陽光,水麵波光粼粼,倒是彆有一番動靜相宜的韻味。周安深深吸了口氣,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門被打開又輕輕關起來的聲音響起,帶來外麵的一絲風。

“師妹。”一道清潤徐徐的聲音傳來。

周安的眸狠狠一縮,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立刻打起精神。

是宋擇善到了。

窗戶玻璃上映出周安的五官,她自知長相並不是一等的優越,所以今日在妝容上特地下了功夫。

低飽和度的眼影勾勒出眼窩的輪廓,眼線處隻是微微加重了睫毛根部的陰影,讓眼睛看起來更加有神,精心打扮出清新而柔弱的美感。

周安按捺住心裡的萬般想法,轉身望向剛剛進門的宋擇善。

趙老教授說宋擇善的入職程序走完還早,再加上沒比他們大幾歲,因此叫他師兄就行。

宋擇善立定在周安麵前,她仔仔細細地掃了他一眼,今天倒是沒穿襯衫,而是隨意套了件米白衛衣,襯得頎長身形更加清瘦。

宋擇善對著周安微微頷首,以示禮貌,但其實麵無表情。

他自顧自地走上講台調試PPT和話筒,周安拿餘光去瞧,手指修長,溫潤如玉,指緣細細地修剪過,是一雙很乾淨又漂亮的手。

教室裡還沒有聽講座的學生來,此時過分安靜了些,周安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要和這人搭上話,隻能從學術相關的話題引入:“宋師兄,您之前對延遲支付工資這方麵有過研究嗎?”

這是周安最近參與的一個課題。

她一邊開口,一邊將一份自己寫的報告遞給宋擇善。

宋擇善朝周安看過來,那雙眼睛如經過歲月雕琢的玉石,沉靜得平乏無波,透著難以言喻的濃重疏離感。

但似乎並不想讓她一直拿著尷尬,便接過了那份報告,翻看起來。

他認真地審視每一個細節,眉頭逐漸蹙起來:“抱歉,但我覺得這裡寫得不好。”

周安趁他專注在報告上,仔細地打量,高鼻薄唇,窄腰寬肩,是很受女孩子喜歡的皮相,偏偏性子過分沉靜冷然,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

宋擇善並未注意到周安的眼神,骨節分明的手指敲了敲報告中的一處文字,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他娓娓道來,聲音如清泉流淌,眼中隻有認真與專注:

“延遲支付工資的普遍性並不能掩蓋不正當性,這個課題需要做的法律援助最終希望達到的效果並不是個體完全的正義,而是希望能推動整個行業不合法現象的改善。所以這裡提及的人情因素,從長期來看,並不是阻礙。”

身為法哲人,總是更加關切宏觀世界,學者們往往渴望以自身之力對整個社會有輕微的觸動,這是宋擇善和趙老教授畢生追求的理想,所以他這樣分析無可厚非。

周安神色不動,心裡卻在想:在宋擇善的觀點裡,整體的正義大於個體的正義,他身上有那種極度理想主義的乾淨和純粹。

可是個體因此而被犧牲的痛苦和悲傷,應該由誰買單呢。

她穩了穩心神,繼續認真聽宋擇善的分析。

宋擇善分析完後,又提到另一個相關話題:“在司法實務中,經催告後仍然延遲支付工資甚至拒不支付的行為有入罪之說,若是你後麵遇到,可以再討論。”

周安點頭,她想了想,道:“是,師兄你剛才提到的應該是去年趙老教授的觀點,我有看到過,入罪說的弊端很多……”

一輪有來有回的討論過後,周安看向宋擇善,他的眼雖然還是平靜無波,深如潭水的模樣,不過總算是比剛才少了些淡漠。

周安暗自慶幸,她做研究的時候從來不敢偷懶,雖然天資不是很好,但用十二分的認真,總是能有幾分成效。

再加上運氣好,宋擇善提的都是她之前關注過的,這才能和他說得上幾句話。

做研究和勾人心的訣竅,或許如出一轍。

打鐵趁熱,周安拿出手機,笑得無害,道:“宋師兄,加個微信吧。”

宋擇善愣了愣,似乎很不習慣周安的熱籠,但還是拿出手機,同意了好友申請。

但他同時加了句:“我平常不怎麼看微信,如果有學術問題討論,可以發郵件。”

周安的笑容微微凝固,這是對除了學術以外的一切社交都漠不關心麼,果然難搞。

*

講座快要開始的時候,教室裡早已座無虛席,烏泱泱的學生們或低頭翻閱資料,或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拿著講座宣傳圖上宋擇善的照片嘰嘰喳喳討論。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隻見一個年輕男人身著筆挺的西裝緩步走了進來,他的五官精致而立體,眉宇間透露出不羈的張揚。

身後緊跟著幾名身材魁梧、氣勢逼人的保鏢,這樣大的架勢實在引人注目。

不少學生都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

隻是那男人絲毫不理會那些或打量或驚訝的目光,徑直走向在講台另側候場的宋擇善。

站定在他麵前,那人敲了敲宋擇善麵前的桌子,笑意不達眼底:“宋二,好久不見。”

他走近宋擇善時,嘴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宋擇善身上遊移,手指輕輕摩挲著黑襯衫的袖口,從容不迫但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壓迫。

周安聽見隨行的人叫他“薑總”。

她心下了然,京華大名鼎鼎的薑總隻有一位,就是如今薑氏的掌舵人,薑南正。

但薑南正出名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手握薑氏,權勢益盛,更是因為他做事狠辣又乖張恣意,幾乎沒有人能摸清他的心思。

大家說他和他的父親薑默一樣可怕,甚至更可怕,畢竟薑默在的時候,薑氏的規模並沒有這麼大,可薑南正接下薑氏後,薑氏竟然以一種迅速到詭異的速度急劇擴張。

薑南正吞掉了很多小公司,也間接逼死了許多人。他的手段分明不乾淨,但沒有人有足夠扳倒他的證據。

許多人怕他,卻更加敬他。或許薑南正能夠激起人心中對於惡最原始的向往和崇拜,所以會有人將他視為偶像,捧成神。

宋擇善從手中的講稿中抬起頭,目光恰巧與薑南正相遇。

他麵無表情,隻是簡單地點了點頭,以示問候。

宋擇善的舉止間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冷漠,周安倒覺得有些吃驚,平日宋擇善雖少言疏離,但自小的涵養讓他該儘的禮儀從不會少。

可是麵對著這位薑總,他似乎毫不掩飾厭惡。

周圍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周安在一旁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冷意襲來,仿佛周圍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薑南正對這樣的態度毫不在意,他身旁的保鏢開了口:“我們先生給貴院捐贈了一千萬用於學術研究,被邀請作為嘉賓參加您的入職儀式。”

言下之意是宋擇善作為京華的老師,該把薑南正奉為上賓。

可宋擇善繼續去看講稿,對保鏢的話置若罔聞,隨即看了看手表,時間快要到了,他便直接越過薑南正,朝著講台走去。

薑南正卻在他經過的時候將他拉住,落在眾人的眼裡,是親昵的附耳說話。

但周安離得近,所以薑南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惡狠狠的語氣全部落在了周安的眼裡和耳朵裡。

他語氣森然,眼裡透出陰沉的譏諷:“讓你哥消停些,否則我就揚了薑祈月的骨灰。”

宋擇善甩開了薑南正的手,寒霜逐漸凝結在麵龐上。

薑南正則站立在一旁,瞧著宋擇善的反應,揚起得意銳利的譏笑。

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寒意在兩人之間悄然湧動。

周安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她趕忙迎上去,硬生生插在兩人中間,朝著宋擇善道:“宋師兄,講座該開始了。”

這話是對著宋擇善說,也是在講給薑南正聽,在這樣的場合如果鬨出些事情,周安想,薑南正隻怕臉上無光。

宋擇善見周安打破了劍拔弩張的對峙,微微一愣。

隨即,他注意到薑南正的目光也轉向了周安。

薑南正的目光在周安身上打量,探尋意味極明顯。

宋擇善見狀,跨出一步,身體前傾,將周安完全擋在身後。

他開口,語氣中帶著幾分生硬,但又在努力維持著基本的平靜,僅僅講兩個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逼迫:“出去。”

正在此時,薑南正身側一位保鏢上前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瞧了一眼宋擇善,意味不明,似乎也並無繼續糾纏的意圖,冷冷哼了一聲,隨即帶著身後的保鏢們轉身離去。

待他離去後,宋擇善轉過身,對著身旁的周安輕聲說道:“抱歉。”

說完,他便走上了講台,開始準備講座。

周安抿了抿唇,心中暗自思忖,其實宋擇善根本無需道歉,畢竟他是被無端找麻煩的一方。

過度的禮貌等於疏遠的距離感。

宋擇善這個人所有的情感像是全給了學術研究,半點沒有分給人。

周安其實有試探過好幾次。

她在課題組的工位位於宋擇善辦公室的右側,隔得不算遠,於是她有幾次特地在宋擇善出來接水的時候緊隨其後,手持水杯也走到飲水機前等待,試圖與他搭上幾句話。

然而,每當周安熱情地與他打招呼時,宋擇善總是輕輕頷首,然後拿著接好的水杯一言不發地又回去了。

次數一多,周安發現,宋擇善竟然連水都不出來接了。

周安自問隻是在接水時刻意偶遇了幾次,應該不至於惹人厭煩,她這才察覺到宋擇善根本不喜歡接觸人。

周安還試探著跟趙老教授提過這個問題:“老師,師兄平時好像不怎麼喜歡跟我們交流……”

趙老教授失笑:“不用想太多,他性子就是那樣。等你們熟悉了些,自然會好的。”

周安:“……”

這樣下去,根本熟悉不起來好吧。

性子淡漠、不喜歡接觸人、隻對學術傾注感情的人,要怎麼接近呢。周安隻覺得頭疼。

不過此時,周安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宋擇善細微的情緒變化。

雖然站在講台上的他,臉上保持著溫和禮貌的笑容,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閃過不易察覺的陰霾。

周安在窺探人的內心這一方麵,總是格外有天賦。

心情不好的話,那……該吃些甜的。

宋擇善指著PPT上自己的研究成果摘要細細地講:“英美法係在這一點上似乎考慮不足,而德國法在原本的基礎上做出補足……”

他往台下掃去,不經意間撇到一抹身影從自己放電腦包的座位一閃而過,留下了一個小巧但遠遠看起來就很精致可愛的蛋糕。

他下意識地朝那個身影看去,女孩已經坐在了教室靠窗的位置,拿出筆記本,用筆仔細地寫著什麼。

宋擇善見過周安的字,他有一日寫論文忘了午飯時間,出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門上掛著一份打包好的午餐,袋子上貼著便利貼:黃米小粥,清炒西藍花,不油膩。

字跡小巧工整,特地加了標點,標點後還帶著一個俏皮的笑臉。

因著周安在調研報告裡寫錯標點,他有專門在修改的時候加批注,她回複他的批注時也加了一個笑臉。所以他知道那是她。

當時宋擇善斂眸看向周安的工位,空無一人,應該是回宿舍午休了。

那幾天他有些感冒,不吃油膩的食物,比較喜歡小菜配清粥。略想了下,他把那午餐扔掉,給家裡保姆去了電話,讓送一份午餐過來。

教室有人咳嗽了一聲,宋擇善的思緒被拉了回來。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周安的臉上,為她披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輝。

在擁擠的教室,周安聽著他講的內容,拿起筆開始認真寫筆記,臉龐被陽光勾勒出恬靜的模樣。

宋擇善凝視周安專注的側臉,但也僅僅停留幾秒,迅速移開眼神,繼續專注地講述著自己的研究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