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1 / 1)

簡候亦步亦趨地跟在李春晝身後,李春晝沒再抱它起來,腳步卻不動聲色地慢了下來,最終停在了賣糖人的小販麵前。()

陽光下的糖人泛著琥珀一樣的色澤,李春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太久了,以至於她不記得到底是哪一次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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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帶著帷帽,騎馬出城,路過橋上時看到了街道上的宓鴻寶,她正想要叫他,但宓鴻寶正美滋滋地看雜耍,所以李春晝乾脆放下了剛剛抬起來的手,隻安靜地停在石橋邊看了他一會兒,她看著宓鴻寶給了賣藝的人一大筆賞錢,看著他轉身去買糖人,最後看著他拿著糖人,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

李春晝嘟囔一聲“傻子”,這才繼續往前走。

她傍晚時分才回到春華樓,然後就發現池紅正在小院門口等她,手裡還拿著一個眼熟的糖人。

池紅把糖人遞給她,說是北定候家的小世子送來的。

……

現在想起來,好像都是很遠很遠的事了。

糖人在李春晝的生命中出現過很多次,然而每次一看到糖人,她就難免想起自己的生父生母。

李春晝回過頭往某個方向看過去。

她小時候曾經跟著母親回過娘家,外婆的家就在盛京城裡一個偏僻不顯眼的小角落裡,而她的父親並不是盛京人,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

李春晝沿著記憶的路線往前走,其實小時候在那個貧窮的家裡也不是完全沒有值得開心的事,她記得父親有一段時間出去給人做幫工,東家每天晚上會管一頓飯。

冬天天黑得早,又沒有什麼好玩的,所以李春晝早早地就睡了,後來迷迷糊糊地被母親叫醒,原來是出去乾活的父親回來了,他從兜裡掏出一把包得嚴嚴實實的蜜餞,自己不吃,笑著讓兒女和妻子吃。

李春晝想起那時候燭火的燈光跳躍在母親眼裡,把她的笑容也照得亮晶晶的。

李春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親生父母的感情好像確實挺好的,隻是孩子太多了,在她離開之前,母親就已經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李春晝排行第五。

略顯淩冽的寒風吹拂她額前的碎發,李春晝忽然想,如果他們隻有一個或者兩個孩子,也許就不會活得那麼艱難了,或許……就不會賣掉自己了。

儘管就在同一座城裡,但是李春晝從來不去看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反而下意識逃避著這件事,因為如果看到他們過得好,李春晝心裡會不舒服,看到他們過得不好,李春晝也不會感到開心。

李春晝算了算,自己的母親現在應該有四五歲了。

想到這裡,她笑了一下,心裡湧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覺——阿娘,我很快就要和小小的你見麵了。

她走至熟悉的巷口,卻有些近鄉情怯,不想貿然走進那戶熟悉又陌生的宅子裡。

路邊有一個穿著粉色小夾襖的小姑娘,騎著很舊的小木馬,來來回回地晃,突然沒踩穩,連人帶馬摔了個跟頭,李春晝一驚,還沒來

() 得及過去扶她,就看見那孩子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了,她拍拍手上的灰,跟李春晝遙遙對視一眼,裝作沒什麼事,下了小木馬,躲到一邊玩去了。

李春晝走近了些,才發現她在扁著嘴掉眼淚,李春晝失笑,心想原來這麼大點的孩子就已經到了會不好意思的年紀了。

李春晝蹲下來,問她:“小妹妹,你們這裡有沒有小名叫‘清傘’的孩子啊?()”

紮著兩個短短的麻花辮的小女孩吸了吸鼻涕,抬起袖子擦乾眼淚,懵懵懂懂地看著李春晝說:我就叫清傘……你找我嗎??()”

李春晝微微愣了一下,用兩隻手扶著眼前這個小女孩瘦小的身體,因為怕嚇著她,所以李春晝的動作很輕,隻是握著她那一雙臟兮兮卻格外柔軟的小手,認真地端詳著清傘的臉,半晌,笑著說:“你長得好可愛呀。”

清傘臉紅了,不知道是因為被誇了,還是因為李春晝長得太漂亮了,隻能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李春晝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說:“你有什麼想吃的和想玩的嗎?我陪你去好不好?”

清傘猶豫片刻,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靦腆地說:“有,我想吃西市的荷花糕……”

李春晝摟著她小小的、好像一折就斷的身子,把她抱起來,說:“好,我帶你去。”

在去西市的路上,清傘很興奮,圓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時不時還動手摸摸李春晝肩膀上的李折旋。

李春晝的臉貼在清傘的胸膛前,心裡的滋味說不出來,從前靠在阿娘溫暖寬闊的懷裡時很安心,如今抱著小小的清傘,李春晝心裡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很寧靜,她對清傘語氣柔和地說:“清傘,以後要是有人像我一樣帶你走,你可不要這麼聽話,一定要小心那些拐孩子的人伢子。”

清傘點點頭,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李春晝帶著她去買了荷花糕,又買了很多其他吃的,霜餅、乾豆糕、蝴蝶饊子和豆粥,清傘吃得很開心,李春晝就在旁邊看著她吃。

其實李春晝也知道阿娘是愛自己的,但是她的愛帶著太多的局限,因為生活實在太累太苦了,她還有那麼多孩子要養,又出生在不那麼愛她的家裡——清傘嫁出去以後,其實娘家就不怎麼管她了,家裡的土地和房子都是屬於她的兄弟的。

李春晝回想記憶中阿娘的生活,覺得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能就是童年時候的現在。

等清傘長大了,就必須離開自己的家,甚至那也不算家,因為在大梁,女性隻有嫁了人才算有了家,所以她得去外麵重新找一個家,然後為了自己的兒女和丈夫俯下身子,操勞一輩子。

一個是娘家,一個是夫家,其實都不算她自己的家。

李春晝記得許多年前,李三春把她抱走的時候,阿娘沒有反抗,隻是眼睛一直盯著自己,麻木疲憊的眼眶裡有淚光閃爍,她嘴裡不停地念叨:“囡囡……囡囡……”

那時的清傘顫抖著手,想要把手腕上的豆種鐲子塞給李春晝,卻被李三春拒絕了,一是實在看不上鐲子的

() 料子,一是不想讓李春晝被這個鐲子牽絆住,既然他們已經同意把這孩子賣給自己,那李春晝自然隻能是“李春晝”。

剛到李媽媽身邊那一年,李春晝總是起身出門到街邊坐著看遠處的山,她們那時住的宅子跟她以前的家隻隔了幾條街,李春晝小時候覺得那幾條街好長,長街後邊是更長的距離,如今看來,其實隻是很短的一段距離而已。

李春晝望著一臉懵懂無知,捧著糖瓜吃得很開心的清傘,忽然也笑了,她平靜地說:“謝謝你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正是因為你先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才能來到這個世界。”

謝謝你生下我,謝謝你給了我生命,然而我最不該做的事就是把你當做我的安身之處,畢竟你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都居無定所,這並不是你的錯。

清傘對李春晝心中的想法一無所知,她吃著各種平時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的糕點,竟然開心得蹦蹦跳跳,她伸長了自己的小手,拿著手中的糖瓜,一個勁兒地往李春晝嘴裡塞,看著李春晝吃了還嘿嘿笑,然後又拿起一塊糕點,自己小倉鼠一樣一點點啃著吃。

李春晝之前總是刻意地讓自己不去想起親生父母,用“六親緣淺是福,修的是兩不欠”來安慰自己,但心裡多多少少其實還是有疙瘩的,如今卻忽然有了些釋然的感覺。

她牽著清傘的手,低頭對她說:“如果以後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把我賣掉吧,我原諒你了。”

清傘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李春晝抬眼,恰好望見之前碰到的賣糖人的小販。

糖人這種東西,好像總是在她人生中告彆的時刻出現。

李春晝輕聲問清傘:“你想吃糖人嗎?我給你買。”

她認認真真地給清傘挑了一個糖人,然後自己也買了一個,牽著清傘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跟清傘揮手告彆之前,李春晝忽然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裡,親了親她柔軟地臉頰。

清傘臉頰紅彤彤的,眼睛裡寫滿了對李春晝的喜歡,羞澀地問她:“我們以後還能見麵嗎?”

李春晝沉默片刻,替清傘把她臉頰處的碎發彆到耳後,笑著說:“當然了。”

然後清傘就特彆開心地抱著各種零食糕點往家裡跑,她年紀太小,隻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長得像仙女一樣的姐姐,這個姐姐特彆特彆好,會給自己買很多好吃的,並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場沉默無聲的告彆。

阿娘,如今我也要甩開你的手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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