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將舊稿徹底改完的時候,是一個黃昏,天氣漸冷,兩人窩在顧塵的辦公室裡的沙發上,分享著同一條毯子。
顧塵戴著梧桐送給他的琉璃項鏈,將信紙折了兩下,遞給梧桐。
“隻要謄抄一下,我相信它能獲得文學社的欣賞。”顧塵在梧桐臉頰親了一口,馥鬱的梔子花香味的吻痕落在他臉上,變成了臉頰上的一抹紅暈。
“好的。”梧桐收下稿子,視線卻不自然地掃過那本放在桌子下麵的筆記本。
“明天早上,我去你們宿舍樓下等著你。”顧塵低頭靠近梧桐的臉,用鼻子去碰梧桐的鼻子,想要對齊兩個人的鼻尖。
“幾點?”
“你醒來的時候。”顧塵的聲音似乎有魔咒一般,讓梧桐安心。
梧桐做了一場夢,夢裡他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漂泊,身下是一張留有縫隙的木板。海風呼呼吹著,他感覺自己正在迅速失去體溫,緊接著一片有冰層的海麵出現在麵前。他將手臂伸進刺骨冰冷的海水,劃動海水飄過去。隻要能站上冰層,就能回到地麵,他這樣想。但是冰層都像紙一樣脆弱,木板劃過冰層,越來越深入,但冰層卻沒有變厚。梧桐驚恐地想到,自己正在靠近冰源,也許他不會餓死在海麵上,而是凍死。
緊接著,梧桐醒了過來,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深秋的寒風灌滿了整個屋子。
榮樺睡得很沉,將被子都蓋在腦袋上取暖。
梧桐將窗戶關緊,又確認了遍鬨鐘定在早上六點鐘,才沉沉地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外麵是霧蒙蒙的奶白色,梧桐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驚奇地發現冬天已經來到了,白雪皚皚覆蓋了整個首都大學。
他下意識往宿舍樓門口看去,那裡站著一個人影。
梧桐又驚又喜,他沒想到顧塵來的那麼早。
於是他迅速穿好衣服,衝下樓,像隻小鳥一樣雀躍著衝進顧塵的懷抱。
顧塵穿了件很大的毛呢風衣,可以將梧桐整個裹在衣服裡。
他笑著看向懷裡興奮無比的小家夥。
梧桐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這是我們在一起後的第一場雪。”
“我愛第一次,我希望我們的人生中充滿第一次。”顧塵捧起梧桐的臉,然後變魔術一樣捧出一條紅色圍巾,紮眼的紅色。
梧桐像隻乖順的小貓,伸長脖子任顧塵打扮,將他圍成一個戴著圍巾的雪人。
梧桐再次站在投稿箱前,距離上次站在這裡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發生了太多變化,梧桐看向自己的右手,那裡牽著他愛人的手。
一切都不一樣了,梧桐告訴自己。
他將信送進信箱,卻又在夢回詩時驚醒。
那是他的作品嗎?他謄抄的,他表達的,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語句嗎?
梧桐擦了擦額角的汗。
夢中的自己成為了真正的應聲蟲,跟在顧塵身後,重複顧塵說過的話,他不必去看去聽,就知道自己已經被所有人唾棄了,是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他失眠了,坐在床邊等到天亮。
榮樺醒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梧桐居然沒有跟顧塵出去約會。
“你怎麼了?”榮樺看著梧桐一臉憔悴的樣子,還以為他失戀了。
梧桐將自己的擔憂講給榮樺。
榮樺笑著摸了摸額頭:“所以你在顧塵麵前覺得自慚形穢?”
梧桐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否可以這樣總結,他隱瞞了顧塵將自己的稿子提前寫好,然後引導自己往那個方向,寫了一篇一模一樣的稿子的事情。
“這樣是不對的。”
梧桐呢喃著,他在榮樺震驚的表情中穿上衣服,穿過冰冷的晨霧跑去了文學樓。
樓下的投稿箱還未清理,於是梧桐就坐在箱子旁邊,靜靜地等待著。
他將自己的稿子拿了回來。
“為什麼?”顧塵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覺得這不能署我的名字……”梧桐不知道怎樣表達,他不想破壞兩人的情感,但有些事,他清楚的知道,這不對。
顧塵輕輕笑起來,他將梧桐摟在自己懷裡,溫暖的懷抱,熟悉的梔子花香味。
梧桐聽到顧塵在自己頭頂說:“這是我們共同的結果,這是我們共同的思想結晶。”
梧桐抬起臉,去看顧塵,鼻尖被輕輕吻了一下。
“我們再把它投進去吧,它是屬於你的,它會幫助你。”顧塵蠱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梧桐不可抑製地想起那本筆記本,他遲疑地搖了搖頭。
“好吧,”顧塵沒有強求,“那就不投了。”
蘇喜開始整天坐在榮樺的宿舍寫作業,草稿紙上寫滿了公式,她還是時不時抬眼去看梧桐。
榮樺突然拒絕與蘇喜一起在宿舍呆著,每當蘇喜抱著筆記本敲響這扇門的時候,榮樺就開始收拾東西去圖書館。
符歸告訴梧桐,他們分手了。
梧桐很驚訝,榮樺看上去是那種會愛一個人死去活來的家夥,他詢問原因。
榮樺憂愁地搖頭,他不願意說,梧桐也無法強求。
獨自與一個女生在宿舍的氛圍讓他感到古怪,而且自從榮樺開始避免呆在宿舍之後,符歸也很少上來,或者他會在確定蘇喜不在的時候賴在這裡。
梧桐知道蘇喜在等待自己的回應,於是他在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裡夾了張紙條,上麵寫著:“為什麼要告訴我?”
再回到宿舍,紙條被換了一張,上麵用俊秀的字體寫著:“為了複仇,順便保護你。”
梧桐驚疑不定,她要複仇,她想要傷害顧塵?
不對,是顧塵曾經傷害過她。
他做了什麼?
梧桐出神地望著站在桌子上的顧塵,這是他第二次參加文學社的聚會。
顧塵站在桌子上,從裁剪得體的長褲口袋裡抽出了幾張折疊了的稿紙。
兩根修長的手指夾著它,顧塵朝梧桐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
梧桐呆坐在原處,大腦一片空白。
“這篇文章,”顧塵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裡響起,“屬於我的繆斯,我的愛人,梧桐。”
像是宣判死刑,梧桐的血液迅速從四肢褪去,他失去了知覺。
顧塵開始念,從第一句開始,到最後一句,沒有一句是梧桐原稿裡的句子。
就這樣,雷鳴般的掌聲過後,梧桐才回過神來。
他看著眼前的那隻手,那隻遞來邀請的手掌,那雙灰藍色的眼睛。
梧桐感覺自己身處漩渦,他隻能信任他了。
於是他搭上顧塵的手,被他拉到桌子上,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像是化成實質,他們鼓著掌,但梧桐感覺不到一絲喜悅。
他突然明白,從踏進這間教室的第一次起,就是一場狩獵,他已經踏進陷阱了。
從教室的門口,到被包圍的中心,被狼群包圍的綿羊。
梧桐看向坐在角落裡的原堡,他令他想起了晉佻。
文學社的組員們強烈建議將這篇文章印在下期的校報上,已經到了學期末尾,這份校報將會是年報。
這是每個學期裡最重要的一份報刊。
梧桐無措地看向顧塵,現在他的目的達成了。
顧塵歡喜地摟著梧桐的腰,在眾人的注視下親吻了他的嘴唇,輕輕一吻,就像是蓋上了一枚印章,一枚洗不掉的,標署了歸屬的印章。
“這對你很有益處,它會幫你踏進文壇,會給你開一個好頭。”顧塵這樣安慰梧桐。
梧桐接到了無數的恭喜,來自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的,來自見過幾麵的同學的,來自榮樺和符歸的。
隻有榮樺發現了梧桐的麻木:“不是吧,這對你來說都算不上好消息了?”
梧桐呆滯的眸子轉了轉:“我沒事……”他虛弱的躺在床上。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就像是噩夢成真了一樣,他在不同人相同的恭喜聲中拚湊出最惡毒的鄙夷。
他想起了晉佻的話。
他需要去見他一麵。
在一個積雪埋過腳踝的冬日,梧桐再次去了那家休養院,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卻剛好偶遇了晉佻的葬禮。
晉佻穿著白色西裝,躺在潔白的棺材裡,似乎於毯子融為一體,如同雪天一樣的白。
他的父母站在棺材旁邊,臉上沒有多少痛苦,他們向拜訪著鞠躬。
倒是原堡在看到梧桐時,臉上露出一絲怪異。
“你怎麼來了?是顧塵告訴你的嗎?”原堡低聲詢問。
梧桐將果籃遞給原堡,露出一絲苦笑:“不是的。”
原堡將梧桐帶進後門,將果籃放在晉佻的輪椅上。
他揣著兜,臉上的胡須剛剃淨,發著青白:“你來做什麼?”
梧桐看向原堡那雙帶著戒備的雙眼,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是什麼時候過世的?”梧桐問。
“昨天下午,三點多。”
文學社開會的時候,自己站在桌子上跟顧塵親吻的時候。
梧桐眼前有些暈眩,他扶住晉佻的輪椅,微微點了點頭。
“顧塵將你介紹給文學社所有的人了,”原堡嘴唇緊繃著,“恭喜你,成功進入你夢寐以求的圈子。”
“這很複雜。”梧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說自己被顧塵綁架了嗎?用溫柔,用名利,用愛?
這算什麼,是無病呻吟嗎?
原堡看著梧桐慘白的臉,嘴唇蠕動了幾下,沒有開口。
他沒有義務,插足彆人的因果。
除非……
“我想知道顧塵的前任……如果你……”梧桐猶豫地說,“覺得不合適的話就算了。”
梧桐見原堡一臉複雜的望著自己,想要轉身離開,卻聽到原堡說:“第一個。”
於是他轉過身。
“第一個是個女孩,十六歲,他們很相愛,愛到一起離家出走,一分錢都不帶,”原堡緩緩說,他走向梧桐,麵對著他,認真地說,“他們被發現的時候,女孩死了,兩個人在一起絕食,餓的隻剩下骨頭。”
“第二個是個男人,四十二歲,相愛,私奔,那個男的死在顧塵的槍下,據說是那男的想要□□顧塵,那時候顧塵未成年,無罪,”原堡認真地繼續說,“那個老男人是咱們學校的老師,教現代詩歌。”
“第三個是個男孩,十九歲,相愛,私奔,男孩留下一封遺書,說顧塵是個沒有靈魂的,苟延殘喘的屍體,他要解放自己的靈魂去陪伴孤獨的顧塵了。所以他將刀插進了自己的脖子,顧塵就坐在他的身邊,血液乾涸,黏住了他的鞋底。”
梧桐產生了幻覺,原堡的臉跟晉佻的臉重合又分離,那張嘴張張合合。
梧桐躺在床上,感受到全所未有的放鬆,一切都明了了,那些秘密,那些彷徨,不過就是這些。
這能說明什麼呢?說明顧塵曾經有過彆的愛人,而且那些愛人都死去了。
他們是主動為顧塵去死的嗎?他會想要我也去死嗎?梧桐躺在床上,想著。
原來是這樣,原主是這樣被顧塵引誘著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嗎?那現在呢?該怎樣做,才能從牢籠中逃脫呢?
他痛苦萬分,那些愛意是原主的還是自己的,它真的存在嗎?
“愛意不會騙人。”顧塵突然說。
兩人坐在書庫裡,梧桐正做在一邊看自己的書,聽到顧塵的話一愣。
“你愛過的會成為你的一部分,會在逃離後再次找到你。”顧塵笑著將這句話寫了下來,夾在梧桐的書裡。
“我去開會了。”顧塵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什麼意思,這是簡單的情話嗎?他都知道了?原堡跟他關係那麼好,就算他害了晉佻,他也肯定都告訴他了吧。
既然躲不掉……梧桐捏起那張紙片,蒼勁字體下的墨跡還未乾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