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榆頭一回覺得,記憶力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文章倒背如流,可不就露了餡。
“咳咳——”韓榆欲蓋彌彰地清清嗓子,“二哥你誤會了,我隻是在檢測自個兒的背書情況。”
韓鬆睨他一眼,並不言語。
韓榆被他看得心虛,忙不迭轉移話題:“二哥,三叔不是也在鎮上讀書嗎?你們回來半月有餘,我還從未聽三叔讀過書呢。”
莫非他習慣默讀?
可在韓榆看來,大聲朗讀遠比默讀更便於記憶。
韓鬆輕描淡寫道:“不必管旁人如何,明日我要考校你《大學》的背誦,如有一處錯漏,或是又以‘口’字胡亂替代,罰你五張大字。”
韓榆:“......???”
背書對韓榆而言算不得什麼難事,隻是被韓鬆的無情震住了。
見識過韓榆的識字速度,韓鬆就又給他安排了另一項功課——練字。
左右每日都要反複書寫練習當日所學的文字,韓鬆便開始指點他的書法。
韓榆有心練字,偏又手腕力道不夠,每回都寫得軟塌塌的,像是貓尾巴胡亂拂過,瞧著亂七八糟。
韓鬆每每看了,也不批評,隻讓他繼續練。
他說,字練得好也是一個加分項。
韓榆對此深信不疑,高呼三聲“二哥你真是個大好人”,連發三張好人卡,勤勤懇懇地練起大字。
隻是才過三日,韓榆就累得不行。
即便有小白的治愈加持,他的手腕還是酸痛難忍,稍微動一下就疼得慌。
若是再來五張,怕是要廢了。
奈何在兄長的血脈壓製下,韓榆自知反抗無效,亦明白二哥是為他好,連忙義正詞嚴地表示:“二哥放心,這回我絕對一字不錯。”
韓鬆:“希望如此。”
韓榆這廂全神貫注誦讀文章,韓鬆的思緒卻飄遠了。
昨天,是韓榆將他的書丟進灶塘,焚燒殆儘的日子。
這一世卻沒有。
韓榆不僅沒有燒了他的書,還同他頗為親近,對學習也是充滿了熱情,毫無懈怠躲懶的苗頭。
那是不是意味著,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
韓榆會成為他理想中的好弟弟,不會在日後對他痛下殺手。
大越也將繁榮昌盛,強到彆國不敢生出覬覦之心。
還有淩先生。
他是否可以早日找到淩先生,報答前世的知遇、救命之恩?
韓鬆闔了闔眼,一絲清風吹進胸口,掀起一陣名為期待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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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臘月三十,亦是大越百姓合家歡聚的除夕。
這天清晨,韓榆在剛養成的生物鐘的影響下醒來。
蕭水容將散發著皂莢香的襖子放到韓榆枕邊:“榆哥兒再睡會兒,晚上要守夜,覺不足怕是熬不了一夜。”
韓榆倒是覺得還好。
古代沒有電子產品,亦不需要半夜出任務,這段時間他天黑不久後就睡了,睡眠時間比往日一年加起來還要多,可謂精神頭十足。
“今日二哥要考校我背書情況。”韓榆戀戀不舍地告彆了溫暖的被窩,“早睡早起,才能長得高呢。”
一旁韓宏曄為韓榆撫平襖子上的褶皺:“看來榆哥兒日後要長得比爹還高。”
韓榆費力仰頭,去看體型健碩的父親,以及他鼓鼓囊囊的肌肉,心說倒也不是不行。
天知道他以前有多羨慕隔壁的零六號實驗體。
細胞的生長速度是其他實驗體的百倍,當韓榆滿一周歲時,零六號都已經長成一個戰鬥力滿級的肌肉男。
可把韓榆羨慕壞了。
韓榆展望了一會兒美好未來,飛快穿好衣服,吃過飯直奔隔壁西南屋。
韓樹坐在門口編籃子,手指在竹篾間靈活翻飛。
瞅見韓榆,他咧嘴笑:“榆哥兒可是來找鬆哥兒?”
韓榆點頭,韓樹指了指身後:“你二哥在屋裡看書,自個兒進去吧。”
韓榆脆聲應好,抱著書本進了屋。
韓鬆依舊著一身青灰色短襖,筆直如鬆地坐在窗前,側臉認真而專注。
韓榆不自覺地放輕聲音:“二哥。”
韓鬆側眸,下巴輕點一旁的小木凳:“先坐,待我看完這篇文章,再考校你。”
韓榆乖乖坐下,雙手搭在膝頭,典型的小學生坐姿。
趁這功夫,他開始默背《大學》。
並非不自信,隻當是打發時間。
在這期間,韓鬆不時呢喃兩句,提筆做標注,轉眼過去一刻鐘。
韓鬆合上書本,用巾帕拭去指尖的墨水:“好了。”
韓榆自覺起身肅立,閉眼清嗓子:“大學之道,在明明德......”【1】
一盞茶的功夫,足以韓榆背誦全文。
最後一字落下,韓榆睜開眼:“二哥,我背得如何?”
韓鬆無疑是個合格的老師,從不因偏見而輕易否定學生的努力。
這些天韓榆的勤奮他都看在眼裡,很難說出一個“不”字。
因此,在韓榆滿含期待的注目下,他頷首道:“很不錯。”
便是和韓榆同齡的越京官家子弟,也不見得能如他這般流暢。
上次《中庸》得了個“不錯”的評價,這回是“很不錯”,可見二哥對他的滿意又上一層樓。
韓榆翹起身後無形的小尾巴,嘴角怎麼都壓不下去。
韓鬆見他如此,沉聲告誡:“驕兵必敗,這才剛開始,你連私塾......”
話未說完,外麵傳來一陣騷動。
他二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隻見四個衙役打扮的男子大搖大擺走進韓家小院。
黑色窄袖長衫,腰佩長刀,神情倨傲好不氣派。
為首的黑臉衙役負手而立,聲如洪鐘:“當家人可在?”
韓發從堂屋小跑著出來,疊聲兒應著:“官爺,您幾位今兒來可是有什麼事兒?”
黑臉衙役右後方的衙役拖長了語調:“縣太爺有令,讓咱們來收人頭稅。”
韓發愣了下:“人頭稅?”
另一名衙役嘖了一聲:“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每年不都要繳人頭稅麼?去年也是咱哥幾個上門來的。”
韓發一拍腦門:“您瞧我這記性,這些天家裡家外雜事不少,小老兒差點忙忘了。”
韓榆看著他爺刻意佝僂的背影,言辭間滿是諂媚討好,驚訝地瞪圓了雙眼。
“二哥......”
韓鬆眼底波瀾不驚,似乎一點也不為韓發擔憂:“大人的事,小孩子彆管。”
韓榆:“......”
行吧。
韓榆抿了下唇,安靜閉嘴看熱鬨。
韓發雖說讀了兩年書,但對上代表縣衙的衙役還是有點心虛氣短。
他攥了攥襖子,擠出一抹笑:“敢問幾位官老爺,人頭稅可還是去年那麼多?”
黑臉衙役打量著院子裡的陳設,眼中閃過一絲鄙屑,嘴裡報出一串數字。
韓發渾身一震,似不可置信:“怎、怎的還加了一成?”
黑臉衙役一路走來,質疑的話聽得他耳朵都起繭子了,煩躁之色溢於言表:“老子怎麼知道,難不成官爺還能騙你?”
“甭在這兒廢話,趕緊把人頭稅交了,我們也好去下一家。”
這時,東屋裡潛心苦讀的韓宏慶聞聲走出來,拱了拱手,氣質溫文爾雅:“敢問幾位,為何今年的人頭稅變多了?您得說個清楚,咱們才能交得安心。”
黑臉衙役見他說話文縐縐的,一副讀書人的模樣,臉色並沒有因此轉好:“一個二個嘰嘰歪歪,真當官爺是你家奴才不成?還敢質疑官爺,你怕不是長了個熊膽!”
說罷,他身後的一名衙役上前,狠狠推搡了韓發一把:“老東西問東問西,可是不想繳稅?”
韓發上了年紀,又好幾年不曾乾活,被那衙役這麼一推,當下踉蹌幾步,一屁股摔到地上。
隻聽得“哢嚓”一聲,韓發慘叫著捂住胳膊,整個人疼得蜷成一隻蝦米。
“爹!”
韓宏慶見韓發右胳膊不正常地扭曲著,登時怒上心頭:“我爹不過問了兩句,你們為何要傷人?”
黑臉衙役見韓發哀嚎,慌亂一瞬,又很快冷靜下來:“爾等刁民不願繳人頭稅,官爺不過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你又能如何?”
短短幾句,就將拒不繳稅的帽子扣到韓發頭上。
韓榆倒吸一口氣,眼睛瞪得溜圓。
還帶這樣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