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城,一行人沒有了剛才的興致,皆是有些沉默,隻周母難受的偶爾露出一兩聲輕微的□□,孫千的聲音很低,裡麵夾雜這些不滿:“剛剛那些人是袁氏,騎馬的女子便是袁氏女,袁氏家中生意遍布中原各地,南梁的朝廷多依靠袁氏納貢,在荊州沒有人敢招惹袁氏。”
“府衙也怕袁氏?” 謝蘊的聲音的聲音很平靜,全然聽不出剛剛的怒意,隻是細細辨彆,聲音裡麵有幾縷不易察覺的沉悶。。
“府衙輕易也不會去招惹袁氏,當然,我們總督是不懼的,那袁氏也不敢招惹我們總督。”
孫千的聲音篤定,他們的總督褚紹才不似南梁朝廷這些宵小之輩,會對袁氏畏首畏尾,不過卻也不會輕易去招惹。
謝蘊再度沉默下來,王謝蕭袁這幾個姓氏,但凡有人與之沾邊,便沒有人敢輕易去招惹,依附在這些士族而生的朝廷,亦是不敢輕易對他們發難。
初去周家村,旁人因她這個“謝”的姓氏,即便她她漂泊流離,都讓人忌憚三分,林氏也好,周氏族裡也好,他們畏懼這個姓氏,即便這個姓氏與健康執牛耳的“謝”毫無瓜葛,他們都不敢輕易得罪。
隻這一個姓氏,便讓人懼怕至此。
昔日的謝蘊享受著這個姓氏帶來的好處,如今第一回反思,若是南人懼怕這個姓氏到如此地步,於南人究竟是福是禍?
他們從數十年前挽將傾倒的蕭氏王庭,救了南梁數百萬漢人,到如今他們還是中流砥柱,還是南人之幸嗎?
這是謝蘊第一次生出“若朝廷之人皆如此,他們今生北歸無望”之感。
這一刻不知道該恨北麵的亂臣賊子與狼子野心的羌人,還是該恨那些高高在上趾高氣昂,卻遲遲不肯北伐收複故土的執牛耳望族。
若是她的爹爹與阿兄還在,若是她豫州的家還在,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受了委屈卻不敢言,雖然認清了現實,心裡到底是難受的。
她微微吸了口氣抬眼看到三雙擔憂的眼睛,謝蘊搖搖頭安撫收到驚嚇的周母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道:“無事,阿家,我們先去看你與嫻姐兒的傷勢。”
說罷,她探出頭朝著一路護送她們的李節留下的侍衛孫千,道:“多謝孫大哥,我瞧見你的手也受傷了,一道先去醫館如何?”
謝蘊的聲音關切中夾雜著愧疚,如今徹底冷靜下來,她也知曉剛剛是有些衝動了,他們如今的處境實在是不該招惹袁氏這樣的望族,還可能會連累好心護送她們的孫千。
孫千雖是一個五大三粗的行伍之人,但卻是個心細的,聽出了謝蘊話中之意,連忙推辭道:“無事,無事,此事怪不得謝妹子,且這點兒傷對行伍中人來說算不得什麼不必放在心上。”
見他堅持,亦是聽出了他話中的開導之意,謝蘊不再勉強,她道:“那麻煩孫大哥去轉告李大人一聲,我先帶著阿家她們看大夫,隨後再去府衙拜見李大人,當麵道謝。”
即便她不說,孫千也會回府衙述職,當下點頭驅馬離開。
南郡位於荊州腹中,魚稻肥美,為中原富庶之地,倉廩實而知禮節,時人多著細帛,係頭巾,舉止風雅,謝蘊她們一行粗布麻衣,在南郡的街上很打眼。
馬車停在一處醫館前頭,裡麵傳出來周母略帶著些猶豫的聲音:“彌彌,我們這般下去可是招人目光,不如算了,也算不得什麼很嚴重的傷,過些時日便好了。”
馬車停在醫館門口,周母與周嫻局促的不想下車,剛剛在城門口的時候,多是各其他郡來的人,除了那一位不講道理的袁氏女,其餘人都穿的樸素瞧著沒什麼。
入了南郡城,越往城中走,越發覺南郡的百姓穿著說話都格外講究,這讓從未見過這些的周母與尚且年幼的周嫻生了局促與怯意。
謝蘊的聲音不讚同,她溫聲耐心勸解:“阿家,我們帶著銀子去看大夫,未曾偷未曾搶,何須介懷這些,更何況,他人眼光如何比得上自身的安危重要。”
莫說是一身格格不入的衣裳,若當真到了生死之際,那還顧得了這些,為了活下去,乞討都使得。
勸了半響,馬車中的兩人終於肯下來。
此時謝蘊才注意到一路上沉默寡言未曾怎麼說話的鐘玄,他的唇色有些白,一直緊緊抿著唇,想起他在馬車上攙扶她那一下,謝蘊的目光柔和了些,問他:“你可受了傷?”
看著關切的謝蘊,鐘玄猶豫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謝蘊帶著三人從馬車上下去,初初見到馬車中下來的人,南郡街上的行人還有人多看兩眼,再多看便習以為常,畢竟南郡這般大,什麼樣的人都曾見過,隻些許人看清楚謝蘊的樣貌會驚豔的停留多看上兩眼。
入了醫館,大夫給三人都上了藥,又開了方子叮囑抓藥,處理好這些的四人折返回馬車,讓馬車朝府衙去。
李節離開周家村的時候囑咐了幾人,讓他們到了南郡之後,去府衙找他,若是他不在府衙,也會有人傳信給他。
***
孫千先一步到府衙,他將馬匹牽到馬廄交給馬奴後方才從正門入府衙,跨了兩道門,問詢其他同僚方才問到李節在何處,便朝著議事房去。
到了議事房門前,瞧見門房處守著的人,便知道李節這邊有客人,孫千在簷下站著等李節會完客再去稟報。
隻站了一會兒,便有孫千的老熟人過來,同為蜀地過來,相熟數年的秦敘高聲:“孫兄辦完事情回來了,如何不進去尋李大人?”
說完又瞅見門房處的人,明了道:“裡頭是連先生,你不在的這幾日,連先生已經回來了。”
知道了裡頭自家大人會的客人是誰,孫千也放鬆了下來露出個豪爽的笑,寒暄:“連先生回來了啊,那製憲豈不是也快回來了?”
孫千這次沒有跟著褚紹去彭城,著實遺憾的緊,聽聞褚紹要回來了,興奮的很,摩拳擦掌想要聽褚紹如何收複那兩成,救出謝氏的十萬大軍的,他們與朝廷不對付多年,如今雖然暫時同盟,但是能夠落井下石還是抑製不住的興奮。
孫千與秦敘亦是從蜀軍中出來的,和李節與連融他們雖是上下級關係,卻也是相識多年,沒那麼拘禮,在蜀中的時候,宋岩隨褚紹征戰打仗、連融出謀劃策,李節則是安定大後方,為蜀軍籌措糧草軍需。
此番褚紹從蜀地前往荊州,這幾人亦是跟著到了此處,連融與宋岩追隨褚紹去彭城救謝氏十萬兵馬,李節便在荊州著手替褚紹厘清荊州的民政要務。
先前李節去宜都郡時,連融便到了南郡,等到李節回來後,兩人一頭紮進府衙,商討荊州政務,雖然荊州這塊地界兒,南梁帝給了褚紹,但其中盤根錯節的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利益卻需得他們自己去解決。
兩人正就荊州這幾年的稅賦問題商討之時,外頭秦敘與孫千的對話傳了進來。
聽到孫千的聲音,便知道謝蘊她們定然已經到了南郡,李節腦海中浮現謝蘊的模樣一時間有些恍惚,跟他坐在對麵的連融看著忘記手上動作的李節,目露探究,語調試探:“聽聞孫千是你留在宜都郡等那周懲遺孀的,李兄這般高興,可是因那周懲的遺孀到了?”
連融當慣了謀臣,說出的話習慣性的試探,雖是委婉,同他共事多年的李節如何聽不出,他揚唇一笑想要極力掩飾,但看到連融那一雙狐狸眼,知道任何事都瞞不過這個玲瓏心的同僚,頓時心生窘迫,忙否認:“連兄切莫胡說,壞人家……”
“李兄,在下說了什麼?” 連融似笑非笑打斷李節的話,隻那看破不說破的表情堵得李節啞口無言。
李節雖然同連融、宋岩交好,同為褚紹手下的副將,出生卻大不相同,李節出生蜀地望族,自小飽讀聖賢書,被君子之禮教導,學不會那些彎彎繞繞的說話法子,連撒謊都自覺愧疚。
算得上君子端方,說話卻在連融麵前處處吃癟,李節說不過連融,無奈一笑“連兄莫要玩笑”後告辭離開。
待到出了那議事堂,走出去了很遠,李節才放緩腳步望向那府衙外的人來人往,這些時日李節心中隱隱期待著什麼,今日被連融一語道破,他反應過來竟是在期待那周懲的遺孀。
謝蘊雖貌美,比之蜀中心悅他的胡氏女,孫氏女也未勝過多少,他緣何會對她念念不忘呢,想來是她通透的性子,和一雙淡然的眸子,想明白原因,李節微微吸了口氣,問孫千:“他們人到何處了?”
李節走出門,椅子上的連融起身慢悠悠踱步到院子中看著李節匆匆而去的背影,門口的秦敘跟在連融身後張望語調疑惑:“連先生,李主簿為何事那般著急?”
連融手搖羽扇笑而不語,李節此人清高,二十多年未曾娶妻納妾,本以為是出身士族眼高於頂,卻不料是口味彆具一格,不過時人對於女子改嫁之事司空見慣,若是那周懲的遺孀並非彆有所圖,李節若是喜歡納來做個妾室也未嘗不可。
***
馬車悠悠停穩在南郡的府衙門前,小吏上前盤問,謝蘊掀開簾從馬車內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上去:“我們是來尋荊州主簿李節李大人的,還望幫忙通傳一聲。”
這是李節離開之前寫給謝蘊的,迎著小吏的審視,謝蘊恭敬的垂著眉眼,神色坦蕩。
小吏見狀將書信看完,說了一聲“等著”後折身向府衙內去稟報,很快小吏再度出來,他將書信遞回給謝蘊,態度恭敬了些道:“馬車牽到馬廄去,其他人跟著我來。”
“多謝。”
謝蘊再行禮,轉身扶著周母下車,等著鐘玄與周嫻一起跟上小吏。
南郡的府衙教於宜都郡的府衙大上許多,裡麵的官吏也更加多,隻從大門到偏廳一段路便遇上許多行色匆匆的官吏各行其是。
走了很長一段路,小吏在一處偏廳前麵停下腳步,說到了,謝蘊停下抬頭看門匾“軒邈廳”,再度對小吏言謝,遞給他一塊碎銀子送走人方才看向廳內。
屋子裡麵有一個人對著大門站著,謝蘊恭敬:“民婦謝蘊,攜家中長輩親眷特來拜謝李大人。”
她的聲音清麗,在說話的那一刹那,背對著大門的李節眼中閃過一絲欣喜,他轉身看著看謝蘊清瘦的身形,一如他在宜都郡周家村見時那般不卑不亢,便越發確定心中之意,李節心中激蕩但聲音克製溫聲:“請進。”
謝蘊未曾聽出李節聲音裡麵的異樣嗎,她攜周母幾人步入廳內,恭敬的行禮,幾個人等了許久不見李節說話,心中皆有些疑惑,謝蘊抬頭,發現李節看著她的目光,這樣的目光令謝蘊感到不適,她略微皺了皺眉。
自古以來,美貌若隻是美貌,那就會引來禍端,天下多少紅顏薄命,謝氏女少時讀了許多書,自小便知道這個道理。
所以,她從未用容貌當做依仗,亦不打算用相貌謀劃換取什麼,她的聲音更加恭敬謹慎:
“多謝李大人此前的仗義執言相助,民婦卻不知道李大人諸多公事,還麻煩李大人為民女之事奔波,如今自省實不應該,那屋舍之事,民婦自己去尋,不敢再勞煩李大人了。”
她一字一句說來既是感謝又是告罪,隻是裡麵隱隱還夾雜著幾份疏離。
李節被拒絕了好意也不惱,他是望族出身,飽讀了聖賢書,本又是個好脾性的,絲毫不覺得被一個女子拒絕需要生怒,隻有些疑惑不解謝蘊為何突然生疏了許多,卻也未曾強求。
他轉頭低聲吩咐身後的孫千什麼,說完轉頭看向廳中的謝蘊,恢複到了宜都郡初見時候的自若說,語氣溫和說:
“南郡的好宅子不好找,本官尋了幾處讓孫千明日帶著你去看看,若是都不滿意,你再自己去尋。”
他並未有什麼強迫之意,所言也不無道理,謝蘊沒有理由再拒絕,再度道謝後攜一家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