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了會兒話,又將林氏破壞的院子重新收拾好將門重新裝上才回到屋子裡,聽到兩人進門的動靜,因兒子戰死傷心欲絕的周母慢慢悠悠轉醒,她睜開眼睛茫然了片刻便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事情,頓時愁容滿麵,淚水又盈滿了哭多了布滿血絲的眼眶,她六神無主的抓著周嫻的手,喃喃道:“嫻姐兒,你大伯母與你堂哥來要那田產,該如何是好。”
“這田產本就是我們的,憑什麼給他們!”本是因為剛剛同謝蘊說話平靜下來的周嫻聲音驟然加大,乖順的周嫻少見的紅了臉,剛剛謝蘊上了藥還紅腫著的臉上寫滿了不服氣。
往日裡被欺負慘了,今日剛剛得知了兄長的死訊還未來得及傷心,又被林氏他們找上門欺壓,饒是好性子的人也受不住這般氣。
“你是知道你大伯母與你堂兄的性子的,若是沒有要到,豈會罷休……”
周母說著,雙眼有泛紅著要垂下淚來。
這回,周嫻亦是說不出話來了,林氏蠻橫霸道的性子,周奇行事齷齪愛用下作手段,惹上了他們輕易沒有個好的,剛剛雖然謝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卻也沒說該如何。
周嫻心裡想的卻是,阿嫂就算平日裡知曉的再多,遇到這種事情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即便是這樣想,期待的目光還是忍不住看向謝蘊。
惶惶不安的周母與愁雲慘淡的周嫻的目光都不禁落到對麵椅子上蹙著眉沉靜坐著的謝蘊身上。
自打知道謝蘊是個讀過書,學問還不低的人之後,但凡周懲不在家中的時候,逢大小事情周母便習慣讓謝蘊拿主意。
如今周懲沒了,更是拿謝蘊當做主心骨一般,而更有主意的周嫻到底是小孩子,還是下意識依賴謝蘊。
察覺到了周母與周家幼妹看她的目光,謝蘊本還有些猶豫的目光定了定,她心中打定了主意,抬眸看了眼一老一小,出言溫聲安撫:
“阿家與小妹莫要擔憂,今日林氏與周奇被我嚇著了,這兩日應當不會再上門找麻煩,我會想法子解決這件事情的。”
謝蘊這般說了,卻沒說具體是什麼法子,但周母與周嫻知曉謝蘊心中定然是有了主意才會說這樣的話,心下皆是稍稍安定。
轉眼間便到了晌午,周母起不來身子,謝蘊的心思不在做飯上,周家幼妹便主動做起了這些活兒,而謝蘊返回到她自己的屋中,從書架上翻出來一本書坐在書案前,仔細的將書一頁一頁細細翻看,待到周家幼妹喊去吃飯方才將翻了小半的書倒扣著放下。
飯後,便又鑽進了屋中繼續翻看書。
周母不知道這般火燒眉毛的時候,謝蘊為何去看書,卻也知道她這般做自有她的道理,不敢輕易去打擾。
待到將書翻過大半之後,謝蘊用手揉酸疼發脹的脖子,抬頭才發現外頭天色已然變暗,屋子裡頭不知道何時點燃了蠟燭。
這般細心,且輕手輕腳未曾打擾到她翻書,謝蘊稍作想便猜到定然是周嫻。
想來她這般模樣,定然是讓周母與周嫻緊張擔憂了,謝蘊合上了書,推門出去,果然看見周嫻在院子裡就著月光縫補衣物。
看見謝蘊出來,周嫻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喊了聲“啊嫂”,便又快步的走進庖廚,從裡頭端出來熱著的飯菜擺放在院子裡的小石桌上,道:“阿娘哭的累了我便讓她先用飯了,我看嫂嫂看書認真,便擅自未等嫂嫂,望嫂嫂莫怪。”
謝蘊緩緩搖頭,道:“不會,阿家她好些了嗎?”
謝蘊清楚周母的為人,知道她心地善良,往日對她也是當做親生女兒一般對待,這些時日隻不過是周懲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讓周母顧不上她。
她怎麼會在此時責怪一個剛剛失去兒子的母親照顧不周。
而反觀周家幼妹,便是遭遇了這般打擊,還記得給她點蠟燭,溫著飯菜,如今人鬼不分,易子而食的世道,有這一份心意已經是難得。
周嫻陪著謝蘊默默用完了飯,又懂事的將碗筷悉數洗乾淨才輕手輕腳的走到謝蘊的身旁,依偎在她的肩上,小聲詢問:“阿嫂,你可想到了法子?如今阿兄死了,他們若是要爭這田產,我們恐怕……”
謝蘊知曉周嫻擔憂的是什麼,謝蘊雖出聲高門大戶,往日過著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日子,但是南渡數十年,嫁給周懲這三年,也清楚的知道,在沒了男子的門戶裡頭,若是再沒了傍身的田產,往日的日子會過成何種模樣。
即便此回不是為了周母與周家幼妹,隻當是為了自己以後安身立命,謝蘊也會拚儘全力保住這一份田產。
而她今日在屋子中坐了這大半日,將南梁的律例翻了一遍,終於找到了將田產保住的法子,隻需明日去一趟府衙將這事情在林氏與周奇找到族長之前辦下來。
周嫻點了點頭,告訴周母好了些,謝蘊才放下心來。
用過了飯,謝蘊同周家幼妹一道將碗筷洗淨,又將院門檢查了一遍,方才回房間落了鎖。
***
第二日天還未亮,謝蘊早早便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揣了些碎銀子悄聲在村子口攔了路過的牛車,出發前往宜都郡,待到午時到了宜都郡,尋到府衙,給小吏使了些銀子,道明了緣由,便被領到一處大院子中。
便是謝蘊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卻還是被裡頭的場麵震了震,算是很大的一個院子,卻塞滿了幾歲到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緊挨著席地而坐,衣衫破爛,麵黃肌瘦,瞧著比尋常人家同齡的幼兒小上許多。
她想到了這些流離失所的孩子會過的不好,卻未曾料到過的如此之慘。
昨日,謝蘊翻遍了南梁律法,才找到家中沒有男丁,田產要如何才能夠不被族裡收回,尋到最後,找到了個過繼繼子的法子。
數十年前,趙氏、安氏謀反,羌人趁著中原亂局,長驅直入,將漢人的房屋良田據為己有,未能逃出的婦孺或被收為姬妾或被罰為奴婢,男子統統被罰為苦力,地位不如牲畜。
這般的打壓下,但凡有機會逃出來的漢人,皆尋求機會南渡。
起初的時候,南梁朝廷會給南渡的漢人分田產屋舍,可惜南渡的漢人實在是太多,朝廷又動不得門閥士族的田產,最後田產分無可分,就這般多出許多流民。
流民多了便會生亂,為了安定,各郡縣均設收容所,收容十二歲以下的孩童,限製自由,提供食宿。
南梁的律法為了鼓勵有餘力的百姓收養流民幼子,因而事關過繼的律法要較舊律寬鬆許多,不用通過族裡的認可,隻需在府衙簽好收養的契書,便承認繼子的身份。
謝蘊也是流離失所之人,早些年憑借讀書識字謀了份寫信抄書的差事,又好運遇到周懲才不至於落到如此田地。
物傷其類,不忍看此情形,她扭頭問小吏:“他們可好尋到去處?”
待到問這話時眼眶已然泛紅,領著謝蘊前來的小吏無奈搖搖頭。
雖然律法已然鼓勵南梁的百姓收養這些幼童,但事實上,這些年會收養這些孩童的占少數,更多的是大戶人家缺少仆役,從收容所中購買。
此交易雖不可取,卻也不乏安頓這些流民之子的法子,總比到了十二歲還沒尋到去處,在街上鬨事或者是被充軍了強。
謝蘊看出了小吏所表達的意思,加之這些時日的遭遇心中再度酸澀憤懣,生出對羌人,乃至安氏、趙氏的憤怒,若不是這些亂臣賊子,她們漢人也不至於淪落至此,她更不會遭受這些苦楚。
麵對淒淒慘狀與殷殷目光,雖義憤填膺,但謝蘊卻也無能為力,她今日隻帶的走一人,便向眾人問道:“我家中無子,需尋一繼子,可有人願意跟著我走?”
話落,在院子中引起一陣騷動,一雙雙黑溜溜的眼睛都緊緊的盯著謝蘊,雖然謝蘊的衣著雖然樸素,可卻是來尋繼子的,即便是尋常農戶的繼子,也好過充軍或是去當奴仆。
不多時,院子中的幼童便紛紛舉著手想謝蘊湧過來,希望能被她選中。
謝蘊的手,將將要點到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身上時,擁擠的人群外圍一個孩童轟然倒地,旁人聽到了,卻沒有人注意仍舊朝隻顧著自己,謝蘊於心不忍,轉頭問小吏:“大人,那人是誰,如何了?”
小吏往人群後頭看了眼,便認出倒在地上的是誰,惋惜道:“小娘子,那人叫鐘玄,身子骨弱,識得幾個字,隻可惜馬上滿十二歲了,估計會死在充軍的半道上。”
謝蘊的手頓了頓,最後落在了名叫鐘玄的孩子身上,道:“多謝大人,便是他了吧。”
選定了人後,謝蘊沒有敢在收容所多待片刻,她躲開那些孩童失望的目光,匆匆離開隨著小吏去過契。
***
將鐘玄帶回了家,謝蘊向周母與周家幼妹簡單交代了幾句事情的原委,兩人雖然震驚,秉承著對謝蘊的信賴,還是很快的接受了這件事情。
給周母說清楚原委之後,謝蘊回屋拿來了周懲的衣服遞給院子中的鐘玄讓他去屋中洗澡,鐘玄看了看她手中的衣服,又快速抬眸瞧了眼謝蘊,急匆匆的接過她手中的衣服,向著屋子裡走去。
周家幼妹懂事的默默取出兄長其他的衣服,用針線改小日後給鐘玄穿。
不消片刻,鐘玄洗乾淨了從屋內出來,之前未曾細看,謝蘊才發現鐘玄的相貌頗為出眾,五官深邃立體的不像是漢人,因為羌人對漢人的迫害,謝蘊本能的對這幅長相不喜。
細看,卻又能夠分辨,這不是羌人,因為那一雙眼眸,分明是漢人棕黑色的瞳孔,許是五官長的深邃些的漢人罷了。
似是察覺到她的不喜,鐘玄低垂著眉眼有些不安,他的動作局促的站在原地。
意識到她的表情嚇到了眼前的半大孩子,謝蘊收斂了神色,她換上副略微溫和的神色,卻仍舊嚴肅道:“既然已經從府衙裡過了契,我便是你阿娘了,日後便收起那些小心思,安分守己些。”
謝蘊天資聰穎,讀過許多書大多都是過目不忘,少時跟著府醫學岐黃之術亦是一點就通。
今日在回來的路上之時,無意中抓到鐘玄的手腕,他的脈搏穩健,不像是體弱的模樣,若是往日養在豫州詩書傳家的謝氏府中的謝蘊許是不會多想,但是這近十年的顛沛流離,見慣了人性的陰暗與小心思,隻稍作聯想,便猜到了鐘玄在收容所的暈倒是他耍的把戲,隻因已經過了契,便未曾戳破,隻是看清楚鐘玄的容貌之後,方知他此前的這幅麵黃肌瘦的模樣也是刻意為之。
這個年紀便有這般心思不得不防,為了一家的安危,謝蘊不得不出言警告,隻盼鐘玄是個聰明安分的,能夠聽懂她的話中之意。
鐘玄卻也聰明,他似是知道他的小把戲蒙騙不了她,表情僵了一刻便收了刻意裝出來的楚楚可憐神色,垂眸老實模樣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謝蘊看了眼鐘玄的模樣便知,他不是真的老實了,但是她也不過是借鐘玄渡過這次危機,日後鐘玄也需要仰仗她才能過上安穩日子,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隻要不作妖,謝蘊便當做不知道他這些小心思。
***
解決了繼子的事情,謝蘊心中的石頭稍微落地。
田產已然在族中過了契,如今周家有了男丁,隻要契子在她的手中,便是鬨到府衙中去,這田產周家大伯一家也彆想搶回去。
如今,隻等著族裡叫她過去,將這件事情在族長麵前敲定下來,讓周家大伯一家鬨無可鬨。
***
過了兩日,族裡果然派人前來叫周母過去,來傳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婦人不像周家大伯一家拜高踩低,對周母的遭遇也多有憐憫,神色之中帶著些同情對著謝蘊勸道:
“周家侄媳莫怪我多嘴,你們家裡如今沒了男人,爭不過你大伯一家子的,不如妥協一下,賣個好,往後的日子還能好過些。”
謝氏女曾經身份再高貴,再識書董禮又如何,如今都隻是一個家破人亡,沒了男人的女子,哪裡鬥得過族裡的那些男人。
不單單是傳話的婦人這般想,族中的人大多數都是這般想法,所以篤定謝蘊她們三人最後會妥協讓步。
謝蘊看出了婦人所想,卻沒有應承婦人的話,隻斂眉點頭道:“多謝嬸子勸誡,侄媳心中有數。”
她知曉婦人沒有惡意,勸她退讓不過也是出於實際考慮,也是暗示族裡對此事是個什麼態度,可是退一步往後便是步步退,且不說周家大伯如何,林氏與周奇便不是好相與的人。
他們不會見好就收隻會得寸進尺。
送走了來傳話的婦人,回到屋子中,不甚寬敞的堂屋裡頭隻擺了幾把椅子,坐在椅子裡的周母的目光殷殷的盯著她,想問如何了,謝蘊的目光掃過周母,與站著的周嫻,最後落到前幾日領回來的繼子身上,點名道:“鐘玄跟著我一起去,阿家和小妹在家中等著消息便好。”
說罷,她回到自己屋子內,從上了鎖的櫃子中取出兩份契子,叫著等在院子中的鐘玄,一同前往族裡祠堂方向去。
夏日裡,田裡的稻子長得綠油油的,已經掛了穗,再過不了多久就到了收成的時日,謝蘊走在田埂上,她比鐘玄高出一個頭,後頭兩步遠跟著到她肩膀的少年埋頭匆匆的追著謝蘊的步伐,一路上雖是名義上母子的兩個人卻沒有一句話。
那日謝蘊坐的牛車是其他村子路過的人的,她走的早周家村的人都沒瞧見她去宜都郡,回來之時謝蘊有用布蒙了鐘玄的臉,是以村子裡的人頭一回見著這個人,不禁多看了兩眼,猜測這個人與謝蘊是什麼關係。
行至半道,一直安靜的鐘玄開口,還帶著些少年稚氣的嗓音青澀,說出的話卻成熟穩重,他問前頭的謝蘊:“你收養我當繼子,是為了保住你亡夫的田產對嗎。”
他說的雖是問句,卻語氣篤定,早就被謝蘊識破了偽裝,此時便索性卸下了假麵,不再做孩童無辜懵懂模樣。
這幾日,謝蘊並沒有明說為何要過繼鐘玄,卻也未曾刻意隱瞞,知道有那般心機城府的鐘玄遲早都會猜到,此時便也沒有打算隱瞞什麼,道:“是,若是保住了這田產,你或有棲身之所。”
不管鐘玄是什麼樣的心思,如今既然他已經成為了謝蘊的繼子,便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互相有些防備的兩人,又不得不一起對抗外人共渡難關,若是謝蘊失了田產,鐘玄隻會被她賣出去,沒有田產養不活這平白多出來的一張嘴。
鐘玄知道謝蘊在威脅他,聲音有些沉悶,道:“我知道了。”
謝蘊知道聰明如鐘玄,點到為止就夠了,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