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窺風月 肆清酒 5954 字 11個月前

宜都郡山水環繞水汽充足,坐落於山坳裡的周家村在夏日暴雨來臨之前,暑氣將人悶得喘不過氣來,周懲家院子裡頭綠的泛黑的芭蕉葉經過數日的暴曬,蔫答答的等著一場暴雨讓它重新煥發生機。

不大古樸的院子裡,女子爬上木梯子舉著白燈籠,墊腳想要將其掛上屋簷下麵。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緊緊的扶著有些高的梯子,擔心上麵的人摔下來。

燈籠方才掛了一邊的,還不待兩人將木梯子移到另一邊,一道細弱的呻\吟聲從小院裡的偏室傳出來,二人皆聞聲皆放下手中的東西向著屋內趕去。

屋內躺在床上的老婦人已經醒過來,她的臉上滿是哀傷,哭了太久的眼皮浮腫起來,喉嚨裡不間斷的□□,像是承受著什麼巨大的痛苦。

小姑娘為其順著氣,想要讓她好受些,過了許久,老婦人似是終於緩過來了一點,坐直拉著一身素白女子的手,抬首淚眼婆娑:“彌彌,那消息是假的對不對?”

謝蘊聽聞這句話,一時間悲從中來。

***

前些時日,北魏的鐵騎度過黑水河攻下了彭城,朝廷派了謝氏的將軍帶著兵去阻那準備繼續南下的北魏兵馬,豈料謝氏的將軍竟然被羯人困在了雎州。

朝中王謝兩個世族獨大,朝中的兵馬也悉數掌握在這二族之中,王氏的兵馬在會稽郡往下綿延鎮守蠢蠢欲動想要分一杯羹的南疆蠻夷,北麵全靠謝氏的兵馬抵抗虎視眈眈的羌人、羯人。

若是謝氏的兵馬被困死在雎州,那北麵沒有兵馬鎮守,屆時羌人與羯人恐怕便會長驅直入。

就在南人皆以為南梁漢人的朝廷要被安氏一舉拿下,竊奪國本之時,從蜀中錦官城來了位將軍被朝廷封為荊州總督,臨危受命帶著兵馬去解北麵戰事的困局。

這些乃是國家大事,本不用他們這些日日為溫飽所困的鬥米小民操心,但卻與周懲他們這個小家息息相關。

謝蘊的夫君周懲原是荊州軍中的一名百夫長,本是北地中原人,數十年前隨著南梁朝廷南遷至宜都郡,如大多數南人一般,胸中熱血未涼,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收複故土。

隻可惜,南人熱血未涼,南梁卻仿佛是習慣了南地的紙醉金迷,這些年一直未曾動作,甚至偏安一隅被十數年的安穩養的驕傲自大,不然也不會有謝氏數十萬兵馬被困雎州這樣的荒唐事。

周懲心中抱負無所施展,在聽聞新來的總督要領兵北伐後,興奮至極自告奮勇隨同軍隊一起北上而去。

當時聽到周懲的決定,謝蘊便覺得不妥,卻無從勸起,哪一個南人不想收複北地,將羌人與羯人趕出中原?便是謝蘊的父兄還有她自己亦是存了此誌。

隻終究是迎來了噩耗,昨日傍晚,驛使從北麵村口也是山坳的另一個出口而來,直奔著周家。

周家村子不算大,從村頭到村尾隻有穿過村子中間的一條路,擁擠的地界兒上,住的二十幾戶人家主基本上都姓周,卻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親緣關係,其中有十來戶是因當時北地南下的漢人,被南梁當時新設的律法,將同姓的安置在了這一處。

為了村子裡的和諧,又因的都姓周,當時有人拿著族譜往上溯源,當真在祖上尋到些關聯,便重新編了族譜,設了宗祠,選了族長,有了如今的周家村。

周懲的小院子在村尾,驛使的袖子上係了條白繩從村子裡穿過,讓瞧見的人都紛紛猜測,又是哪家的父兄亦或是夫君死在了戰場上。

周母在看到驛使向她們院門方向來時麵色便開始不好,再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當即昏死了過去,周家幼妹亦是被驚的六神無主。

謝蘊定了許久的神,才反應過來請求驛使幫忙將周母抬進屋內去尋大夫。

一頓慌亂過後終於安靜下來,大夫來了把脈,道周母隻是一時氣急攻心暈倒了而已,醒過來了就沒事了方才鬆了口氣,謝蘊掏出些銀錢送走大夫,她回頭想起再向驛使問問具體的情況,卻見人已經走了。

那驛使今日不僅僅要給他們這一戶送信,幽幽歎口氣,亂世之下國事哪裡當真能與尋常百姓無關呢,那戰場上戰死的兒郎那一個不是尋常百姓家的父親或是夫婿。

而專門送這類信件的驛使更是見慣了這種情形,他雖是同情,卻也隻能搖頭歎息的離開,他一個小小驛使做不了什麼。

謝蘊與周家幼妹輪番守在周母的床前,半夜周母醒過來了一回,隻是泣不成聲勉強吃了湯藥,又哭的睡了過去,眼見她沒了大礙,忙碌操心了一日的謝蘊卻是睡不著,便索性去村頭棺材鋪子買了白燈籠與對聯回來。

周母的情形已然是主不了事,周家幼妹更是年幼,謝蘊雖然也不願接受夫君死了的事實,但人死了總歸要有人處理後事,讓周懲入土為安。

***

麵對周母的詢問謝蘊垂了眼眸,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驛使是官家信客,鮮少有出錯的時候。

還不待謝蘊想好如何答話,門外的院子裡傳來踹門的聲音,世道不平,常有竊賊出沒,卻少見青天白日這般大膽,謝蘊忙的起身出門查看。

待到看清了來人,才知來人不是賊寇,卻也好不了多少,來的是林氏,她帶著周奇周瑩與家中雇來的兩個婆子氣勢洶洶的闖入小院子裡,進門便叫嚷著“袁一楣”,袁一楣是周母的閨名。

林氏素來便不是好相與的人,又這般叫喊,隻怕是來勢洶洶,謝蘊心中不安,卻兀自鎮定出去。

走到了院子裡,謝蘊看著來人望了眼周母沒有率先開口說話,雖然此時她是家中的主心骨,但是周母到底是長輩,謝蘊不好僭越。

周家幼妹已經扶著周母來到謝蘊的身後,周母的目光掃過破開的院門落在林氏身上,分明是對方蠻不講理,她的聲音卻顫顫巍巍的沒什麼威懾力,甚至有些討好怯懦:“大嫂帶這麼多人是來乾什麼?”

林氏做了這般無理行徑,絲毫不覺理虧,她上前兩步一腳踩在被風吹到院子裡去的白燈籠上,將圓鼓鼓寫著“喪”字的白燈籠的踩癟,神色咄咄逼人對著周母麵色凶狠:“我來乾什麼,我自然是來要回我們的東西!”

“你們的東西?”周母重複了一遍林氏的話,環顧小院子一周神色迷茫,不怪周母疑惑,隻因這院子裡頭委實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兒,更是沒有什麼林氏的東西,她哀哀切切道:“這院子是懲兒自己掙來的銀錢買的,不是……”

“你以為我稀罕你這破院子?”林氏神色倨傲不等周母將話說完便打斷。

林氏在這村子裡算是養的極好的樣貌,但是這凶神惡煞的模樣卻有些破壞美感,她居高臨下的鄙視著破破落落的周氏。

周母的話被林氏打斷也不敢發怒,四十來歲的婦人神色尷尬的搓手,恍然間記起什麼,帶著小心翼翼詢問:“你是說田產?”

見她想起,林氏冷哼一聲,意味不言而喻,林氏今日帶著人氣勢洶洶創來就是來討要田產的。

林氏索要的田產,是在周懲自告奮勇隨軍北伐後獲得了總督的欣賞,被封為參軍之後,周家大伯一家,把周父死後霸占了數年的田產歸還給周懲。

周母不敢置信,鼓起勇氣反對了這個欺壓了她數年的林氏:“那田產,本就是二郎的……”

卻越說聲音越弱。

林氏不給周母繼續的機會,冷哼出聲:“那田產是周懲答應了在府衙替奇兒某個差事我們才給你們孤兒寡母的,如今周懲死了未曾幫忙辦事,那田產自然是要收回來的。”

周母年輕的時候生的美貌,周家兄弟兩人都有意求娶周母,隻周母與周父情投意合嫁給了周父,而後周家大伯亦是求娶了豬肉鋪的林氏。

妯娌兩人起初關係尚且算得上和睦,隻是不知道從何處得知周家大伯年輕時曾有意於周母,後便開始處處針對周母。

周懲的父親也就是周氏的夫婿還在世之時,林氏對這個小叔子有些畏懼尚且有所收斂,但自周父死後,留下周母帶著周懲與周嫻兩個幼兒在周家討生活,林氏便愈發的氣焰囂張磋磨周母。

短短幾年時間便硬生生將一個美貌的婦人磋磨至如今滄桑模樣,看著至少比林氏大了十歲不止。

這種情況,直到周懲十六歲去軍中謀了差事,賺了些銀錢單獨買了院子搬離周家後方才有所好轉。

但周母數年來養成的懼怕林氏的習慣卻未曾改掉,她被牙尖嘴利的林氏逼的還不了一句嘴,眼見又要兩眼一昏倒下。

林氏有些得意的看著周母在她麵前毫無還手之力的模樣還想著羞辱一番,周奇卻已然耐不住性子,他上前一步欲推到周母逼她們交出田產。

周嫻為人孝順,見有人傷害阿娘,忍不下去衝上前去攔周奇,嘴中嚷嚷:“那本就是我們家的田產,憑什麼還回去!”

周嫻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怎麼抵得過已然及冠的周奇,螳臂當車被周奇一臂膀掄倒。

周奇雖喜好酒色被掏空了身體,但到底是一個成年男子,周家幼妹那經得起這麼大力道的一甩,被摔的七葷八素,還未待反應過來,林氏圓滾滾的次女周瑩便騎在了周家幼妹的身上,壓的她動彈不得。

***

眼看林氏帶著她一雙兒女這般欺辱婆母與小姑子,謝蘊再顧不得心中的畏懼與對長輩的恭敬,跨步攔在周母麵前,冷冷道:“你們今日定要行這枉顧國法,為非作歹之事?”

她的話令周奇的腳步頓住,林氏一時間也未曾說話,她們知曉謝蘊的來曆,對她頗有些忌憚。

謝蘊與周家不同,是正經的大家族出來的,原是豫州詩書傳家的謝氏嫡女,祖上還曾與如今的門閥謝氏有些關聯,且謝蘊不僅讀書識字,還對律法還頗為熟悉。

往日周懲剛剛可以去掙銀錢,被林氏不顧身體使出去的去勞作之時,便是眼前這個女人出的主意讓周懲提出分家,而林氏往日來找周母的麻煩,亦是被謝蘊趕出過幾次。

就連周奇,有一回犯了事情,在府衙企圖用周懲軍中的身份來威脅府衙裡的官差,也是被謝蘊破壞了好事,害得他被拉出去打了十個大板子,關了月餘才被放出來。

想起這事,周奇的麵色愈發的難看,林氏亦因她剛剛對謝蘊的畏懼而惱羞成怒,喝到:“周懲都已經死了,你當我還怕你?”

林氏的潑辣與周奇眼中的陰狠不假。

謝蘊藏在袖中的手攥緊,細膩白皙的手中生出微微的細汗,麵對比自己高過半個頭的周奇,謝蘊心中也沒有把握,她亦是懼怕的,在羌人和羯人還未曾搶占他們故土之時,謝蘊是清貴人家的嫡女,未曾見過這些潑皮無賴,更是不知道如何應對。

後來流離到宜都郡遇到周懲,周懲對她言聽計從,又在軍中嶄露頭角謀了差事,她不去招惹旁人,自也無人敢招惹她。

今日,沒了世家嫡女身份的依仗,沒了周懲的庇護,謝蘊方知,她沒有任何底氣麵對周奇這樣的潑皮無賴。

謝蘊與四人僵持了片刻,捏緊衣袖,忽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她的動作利落,林氏與周奇以為她是害怕了去拿地契的周奇與林氏露出得意的笑,就算曾經是貴女又如何,如今還不是被他們踩在腳下?

就連壓著周嫻的周瑩也咧開了嘴,她不喜歡長相清秀的周嫻,更不喜歡長得貌美,總是波瀾不驚端著架子的謝蘊。

卻不等他們得意多久,屋內的謝蘊出來了,她的手中拿著的不是地契,而是一把菜刀。

謝蘊是在詩書的浸泡中長大的,周身散發著清冷的書卷氣,這一把菜刀與她格格不入,卻震懾住了林氏母子,他們的笑意在臉上戛然而止。

慢慢轉變為驚恐,卻還色厲內荏,他們對著謝蘊喝道:“你敢?”

謝蘊麵色森森的反問:“逼急了,你看我敢不敢!”

兔子逼急了尚且會咬人,況且謝蘊雖是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麵,但是到底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好性子。

謝蘊臉上的神色實在是可怖,林氏與周奇皆被震懾到,卻又不甘心退讓,情急下拉扯著雇來的婆子,使她們去奪謝蘊手中的刀。

婆子在周家大伯手中租賃田產討生活,卻也是惜命的,不敢去謝蘊刀下硬碰硬,最後無一人敢上前。

謝蘊帶著狠意盯著幾人,看著清冷柔弱的人聲音卻出奇的堅定,說的話擲地有聲:“田產是過了族裡,簽了地契的,豈是你們想要便要回去的?”

她的聲音帶了狠勁兒,纖細的腰肢挺的直直的,氣勢上凶狠,讓人不敢輕易出聲。

僵持了片刻怕剛剛死了夫婿的小娘子當真發瘋,最後林氏咬牙,帶著人離開,臨走時,惡狠狠的剜了眼看著纖細柔弱的謝蘊:“你以為族裡會將周家的田產給你一個外人?做夢吧你!”

周奇陰狠的目光亦是落在謝蘊的臉上,對待貌美卻不好惹的女子籌謀著陰暗齷齪的想法。

謝蘊的神色未變,待到人走遠,才回頭看被遺忘在院子中的周瑩,周瑩不知何時已然從周嫻的身上起來,貼著院牆悄悄的向院門靠近。

對上謝蘊的目光,周瑩知道被發現了,再沒有剛剛的囂張,聲音顫抖,虛張聲勢:“堂…堂…堂嫂,你要是動我一下,我的阿娘和阿兄定然饒不了你的。”

謝蘊不說話隻定定看著她,直到她拔腿跑出院子很遠才收回目光。

***

周嫻從未見過這樣的謝蘊,但是也顧不得驚奇,她麻溜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沾染著地上的灰都顧不得擦,便跑去扶住周母要將周母扶到裡屋的椅子,但是奈何小身板扶不動,回頭想喊謝蘊幫忙,才看見謝蘊的手在抖,方知謝蘊剛剛亦是被嚇到了,不過是強撐著,見此情形,小姑娘聲音擔憂:“阿嫂,你可還好?”

謝蘊聞聲驚醒才覺自己的不妥,她緩了一會兒後點點頭,讓小姑娘莫要擔心。

兩人安置好了周母出去院子裡避開接連受了刺激羸弱的周母後,周嫻才對著謝蘊擔憂問詢道:“阿嫂,堂兄他們再來該如何?”

周嫻了解林氏和周奇他們,知道他們不會這麼善罷甘休。

謝蘊亦知道,林氏他們今日隻是沒有料到她竟然敢拿出菜刀威脅,這次被震懾住,下次有備而來便不會這般輕易被趕走了。

且周奇最後離開的時候哪個陰惻惻的目光,讓人心底不安發寒,若是她們這一次退了一步,往後恐怕他們還會得寸進尺,須得想個以絕後患的法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