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女俠,居無定所,遊曆四方,偶爾接單賺外快。與江湖上其他的遊俠一樣,我永遠年輕,永遠睡不醒,永遠兜比臉乾淨。
其實就跟街邊的流浪漢差不了多少,隻是名頭好聽而已。
這次的單子是護送一位書生進京趕考。最近山賊肆虐,很不太平,這種單子很多,重金聘請送考護衛的大有人在。
而我的運氣向來很差,等我到了附近的據點,那群牲口已經把好單子搶完了。
為了二錢銀子,我花了整整兩個時辰,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我按著單子上的地址一家家找了過去,叩響了一間茅草屋的破門。
一位文弱書生走了出來。他一襲粗布青衫,袖口泛著些灰,頭上還插著根竹簪子。見了我,他眼底閃過一絲喜色,問道:“閣下是來送考的嗎?”
大概是終日悶頭讀書不見日頭的緣故,他的皮膚極白,站在陽光底下,透明得簡直虛幻。
我從腰間取出單子遞給他看,上麵有據點的印章和批示。他點點頭,自報家門:“小生陳清。”
“祁真。”
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即便出發得早,也得花上一個來月。遇著出手闊綽的雇主還能包食宿,可惜我和他兩個兜湊不出一頓飯錢,隻能每天啃乾糧,睡野地,整天大眼瞪小眼。
好在春風漸暖,這麼扛了好幾天,倒也沒覺得冷。
夜裡,他又坐在篝火旁背書。我靠著樹,手上烤著一隻兔子。
月亮悄悄爬上樹梢,他背一句卡一句,兔子都烤好了,一篇文章還沒背下來。
“致中和……致……”陳清捧著書,表情看起來像是腸胃很不通暢的樣子。
我把兔子翻了個麵,默默歎了口氣:“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他看起來很是驚訝,仿佛我是一隻會說人話的猴子。
“女俠莫非也參加過科舉?每次我背不出來,你都能接上,底子一定極好。”
他會如此發問,是因為女人也可參加科舉。我上了學,背了書,考了試,苦讀三年,現在在江湖接單子。
“科考萬裡挑一,”我毫不留情打擊著他,“你連背書都背不下來,去了也白搭。”
陳清垂著頭,火光映著他的側臉,明明滅滅,一如他即將奔赴的慘淡命運。
少頃,他合上書,朝著我笑:“不拚一把怎麼知道?”
他說:“我娘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看我考上狀元,我要衣錦還鄉,把大紅花掛在她墓碑上。”
我不由得怔了怔。春天真好,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覺得未來有希望。
空氣裡傳來烤肉的香味,我把烤好的兔子遞給他,說:“彆高興得太早。”
所有人都想考上狀元一步登天,殊不知這苦日子還長著呢。
我們一路向京城進發,路上還算太平,直到進了鷹爪山。
這是上京的必經之路,密林層織,路況險峻,最容易中埋伏。我打起一百分小心,把陳清護在身後。
俗話說,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陳清隻是去旁邊的樹叢裡方便一下,就踩到了山賊精心布置的陷阱。
一聲慘叫過後,我的麵前竄出了一夥山賊,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應有儘有,均是一身布衣打扮,頭上還綁著紅布條,臉上閃爍著清澈的愚蠢。
陳清被綁著手腳壓在地上,拚命蛄蛹著,用儘畢生的力氣朝我大喊:“女俠救我!”
我後撤一步,默默握緊了腰側的七星刀。
樹叢後傳來幾聲大笑,跨出一個彪形大漢,山一般橫到我麵前。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中間忘了,你趕緊拿錢過來!”
忘詞忘得理直氣壯,這年頭的山賊都這麼不專業嗎?
要錢是肯定沒有的。陳清嚇得臉色煞白,唯恐自己交代在這裡,眼裡甚至有了淚光。
我分析了一下局勢,冷笑一聲,唰一下抽出了刀。刀身泛著寒芒,散發出凜冽的殺氣。
山賊頭子愣了愣,隨即捂著胸口,噔噔蹬後退三步,滿眼驚恐地看著我:“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七星刀?”
陳清的眼睛忽然就亮了,我嘴角抽了抽,沒給他反應。
對方無視了我的沉默,仍舊聲情並茂地拍著馬屁:“女俠名震江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朝陳清點了點頭:“這位小哥能有女俠送考,定付了不少酬勞。”
陳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貴,二錢銀子。”
山賊頭子的嘴角抽了抽。
他大手一揮:“看來小哥還是不相信女俠的實力!無妨,待我們比試一番,你再做打算也不遲!”
“啊?”
無人理會陳清的迷茫,隻見那大漢哇呀哇呀地朝我衝過來,若我硬生生接下這一撞,必將原地升天,含笑九泉。在場之人都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旁邊那位山賊姑娘甚至捂住了眼睛。
我懶懶一抬眼皮,那堵肉牆幾乎就要撞進我的眼睛裡。
氣流擾動了我的鬢發。
手一抬,刀一橫,我直挺挺雙膝跪地,將七星刀平舉在額前,大喝一聲——
“好漢饒命!”
那一瞬間,陳清眼裡的光都沒了。山賊頭子也是。
闖蕩江湖什麼都好,就是費膝蓋。
事情不難解釋。世上本無山賊,進京趕考的書生多了,也便有了山賊。這位頭頭名叫魏河,是我的同窗。此人命運比較奇葩,先落榜再落草,落出了風格,落出了水平。
前幾年他和據點達成了合作,彆人護送,他打劫,搶來的錢財三七分賬,還會順便給我們提提咖。被劫的考生們無不喜極而泣,覺得這錢花得真他媽值。
好一個賓主儘歡。
陳清被解了綁,怒斥這世道的黑暗。魏河把我拉到一旁,同我密語。
“再往前可就是良州了,你確定不繞道?”
“時間來不及,”我皺著眉,心裡也在計較,“但願不會沾上麻煩事。”
他拍拍我的肩:“韓達那小子忒不是東西,我這些年都是拜他所賜,你最好當心些。”
刀柄在手心劃出鋒利的痛覺,我低著頭,應了一聲。
也算是同生共死過,自那之後,陳清與我親近許多。我原以為他靦腆,木訥,是個書呆子,後來發現他其實……
就是個書呆子。
一棵菜一根蔥都要跟人家計較,能省下幾厘錢就高興得要命。他路遇不平,我拔刀相助,一路上扶老奶奶過馬路不下十餘次。
見著路旁有人喝酒鬥毆,他都要上前勸阻。平常背書之乎者也磕巴半天,遇著家長裡短的事兒,反倒說得頭頭是道。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還會縫補衣物,甚至給我繡了個荷包,用來裝那比頭發絲兒都輕的二錢銀子。
閒事兒一管就沒個完,一來二去耽誤了不少時間。入了梅雨季節,不好趕路,我們走走停停,在一個山洞裡點燃了火堆。
他捧著書冊,坐在滑溜溜的青石板上,望向無窮無儘的雨幕:“雨天真舒服,適合讀書。”
滴滴答答的聲音吵得要死,哪裡舒服?我懷裡抱著七星刀,隨意地曲著腿坐在山洞邊緣。潮濕的空氣探入鼻腔,那股專屬雨天的鹹腥味令我作嘔。
那場大火之後,良州接連下了五天的雨。木頭燒焦的氣味,屍體腐爛的氣味,胃部因饑餓而泛起的酸味,像泥土一樣苦澀的中藥味……它們交織纏繞在一起,變成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或許是閒著沒事乾才會想太多,那天半夜我是被陳清叫醒的。我睜開眼,是他擔憂的臉。
“你做噩夢了嗎?”
“人都會做噩夢,沒什麼稀奇。”我很淡定,但後背已經被冰冷的汗水洇濕。
“可你剛剛叫得好慘。”
被人看穿的感覺非常尷尬,我隻能冷漠應對,拒不回答。陳清還是第一次看我這樣冷下臉來不理他,一時間有些無措。
慶幸雨還沒停,我們不說話,仍然有老天爺在替我們滴滴答答。迷蒙的月光下,陳清的臉異常蒼白,像是隨時都會魂飛魄散的孤魂野鬼。
讀書讀到腎虧,真的劃算麼?就算考上了,又能怎麼樣呢?
誰知我內心腹誹竟然借著嘴嘀咕了出來,陳清抿了抿嘴,小聲說:“如果能入朝為官,有了出息,就不會受欺負了。”
我愣了一下,沒再說話。
在這個狹窄的山洞裡,我們像兩隻小螞蟻,一滴水珠就能讓我們萬劫不複。
後來我總是回想起這一晚,我和陳清之間究竟是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還是對未知命運的迷茫恐懼,害怕自己孤零零地走入那片雨幕,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被我吵醒,也無意再睡,於是頂著兩個黑眼圈又背起了書。
我本想說,臨時抱佛腳是沒有用的,可是想起當年同樣拚命準備科舉的自己,我又閉上了嘴。至少不要在這個時候打擊他的自信心。
“官上麵還有官,你要爬到哪裡才算高呢?”
連我都落得如此下場,陳清一介布衣,毫無背景,又怎麼吃得住官場傾軋,人心叵測?
肉體凡胎擋不住水火,人心更是經不住考驗。曾經把喜歡掛在嘴邊的人,也會在你落魄時毫不留情地棄你而去,從此兩相陌路,再無交集。
韓達……韓達。我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僅存的那點甜早已消失,我把這兩個字像甘蔗渣一樣吐了出去。
此去良州,還是小心為上。能逼得魏河落草為寇,韓達必定手段陰狠。到了他的地盤,我隻能夾著尾巴做人。
我本打算不在良州逗留,沒成想,陳清在城外就被人劫走了,音訊全無。
他消失在一個平常的早晨,出去買包子之後就再沒回來。我之所以篤定他是被人劫走的,是因為他這一路閒事管太多,不知道就得罪了什麼人,說不定遭報複了。
雇主失蹤,我絕對吃不了兜著走,沒準兒要蹲大牢。我在城裡城外找了一整天,衙門口的菜販子都認識我了。
黃昏時分,我孤魂野鬼一般在街上遊蕩,他正收著攤,急匆匆跑來拉住我,說:“姑娘,你還沒找著人?”
頭自己點了起來,我第五次問他有沒有見過一個青衣竹簪的男子。他扯著我的衣袖,苦口婆心地勸:“人丟了得去衙門找呀,我看你找了一天,怎麼不報官?”
我望向良州府署的牌匾,那四個燙金大字在夕陽下,燒得我眼睛發紅。
“可要趕緊報官,良州不太平,再過個幾天,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兒呢……”
“多謝。”
我在九龍壁下駐足良久,直到日頭西斜,暮色如紗霧般降落,雙腳終於帶著我向衙門走去。
每上一級台階,天色就暗一分。我站定,拾起鼓槌,用儘全身的力氣,一下一下地敲上去。
耳朵裡轟隆隆的,分不清到底是鼓聲還是其他的聲音。身上一陣冷過一陣,我知道我撐不住了。
在倒下的那一刻,一雙金絲雲紋長靴出現在我眼前。
緊接著,嘴裡被喂了一顆糖。
夢裡不安生,充斥著熊熊火光,和我聲嘶力竭的呐喊。醒來已是翌日清晨,時隔多年,我重新回到了良州,回到了這座府衙。
韓達,我曾經的未婚夫,當今的良州知府。分道揚鑣的五年裡,我處處碰壁,生活拮據,他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離彆並不浪漫,重逢總是難堪。
他說:“五年不見,你越發消瘦了。”
他說:“你舊疾未愈,身上怎麼不也帶些糖?”
他說:“祁真,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我說:“韓達,我求你個事兒。”
連寒暄都欠奉。他或許也不大想見我,隻是吩咐了仆人照看,匆匆忙公事去了。我托他調查陳清失蹤的事,他答應得輕巧,也不知放在心上沒有。
正好我也不想敘舊,身體一恢複,就馬不停蹄去找人了。春試還能參加,小命隻有一條。
一晃三天,韓達那邊還沒有消息。我捏著那個荷包,心漸漸沉了下去。
是夜,我潛入了韓達的私宅。
他向來消息最為靈通,在他的地界,沒有查不到的道理。除非……他查到了,卻不想告訴我。
我蹲在房頂,掀開一片瓦,親眼看著他與夫人熄燈睡下。夜幕潦草綴著幾顆星,草叢不時傳來蟲鳴,我靜靜等著,極有耐心。
三刻之後,他起身穿衣,獨自出了門,進了南院的書房。
房裡點著蠟燭,卻不見人影,一定有暗門。
機關在哪兒?
我沿著書架一路摸索過去,伸手一探,碰著一個木匣。打開一看,裡麵躺著一張陳清的生辰八字,以及一方官印。
是我爹的官印。
夜風襲入雕花窗,卷起燭火明滅,我的背後突然升起一陣刺骨寒意。
將盒中之物收入荷包,書架二層角落的白瓷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伸手擰了一把,麵前的書架緩緩移開,出現了一條暗道。
我握緊了刀柄,毫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暗道通往一間密室,韓達果然在裡麵,還有渾身是傷的陳清。他被繩索緊縛著,臉色青白,似是下一秒就要咽氣。
我側身隱入門口的黑暗中。
韓達說:“你竟然還沒死。”
陳清垂著頭,一言不發。
“哈,還挺有骨氣,”韓達蹲了下來,仍然俯視著陳清,“你這種窮酸骨頭,也就隻剩骨氣了。”
他用指尖撩起陳清的頭發,端詳半晌,隨即輕笑一聲:“怪不得她急著尋你。”
“祁真……”
陳清終於有了反應。他斷斷續續地念著我的名字,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抓了一把。
韓達的語氣倏爾冷了下來:“那個臭道士說得沒錯,你果然命硬。可惜,這回我絕不會再失手。”
“我管你是人是鬼,擋了我的路,就得死。”
他站起身,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陳清渾身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猛地咳出一口血,濺濕了韓達的鞋麵。
寒光一閃,高高舉起的匕首就要刺下,韓達忽然止住了動作,視線瞥向牆壁上那個多出來的黑色人影。
他偏頭看向我,麵容沉靜,似乎後腰並未橫著一把要取他性命的刀。
“上一個擋你路的,是我爹?”我的聲音比想象得更加平靜。
五年前,上一任良州知府被卷入一樁貪汙案,攜家眷畏罪自殺。其女被貶為庶民,剝奪春試資格,被趕出了良州城,下落不明。
韓達笑了笑:“祁真,話可不能亂講。”
我說:“是你害死了我的家人。”
一夜之間,我失去了所有,從滿懷希望的考生,一步一步淪落成今天的模樣,為了報酬微薄的單子爭來鬥去,比街邊的流浪狗都不如。哪怕魏河說他狼心狗肺,我也總覺得他雖工於心計,卻也不至於下毒手害人。
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
“並非如此,”韓達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上一個擋我路的,是你。”
“當初是我,如今是陳清,你還要害死多少人?”
“祁真,你知道我為何不殺你。”
“一紙婚約?”我嗤笑一聲,“韓大人真是多情。”
韓達輕歎:“阿真,你是例外。這些年,我一直關注著你。”
陳清愕然,但我並不驚訝,甚至有些反胃。韓達毀了我,卻不殺我,但他斷了我所有的路,這比殺了我更殘忍。
他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事業有成步步高升,我為了二錢銀子點頭哈腰尊嚴儘折。我不後悔那野草般的生活,隻是恨自己為何沒能早些看清他的真麵目。
如果能早點知道,如果能早點……殺了他。
他問:“阿真,你要殺我嗎?”
血海深仇,我自然不能忘。為了我的家人,為了陳清,為了我生不如死的五年。我爹留給我的東西,隻剩這把七星刀,我絕不能讓韓達的血弄臟它。
“如你所願。”
我鉗住韓達的脖頸,手指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將他狠狠摜在牆上。匕首應聲落地,韓達的表情越發痛苦,在那雙窒息得發紅的瞳孔裡,我看到了另一雙紅色的眼睛。
家人的冤魂似乎在我耳邊淒厲地尖叫著,要我再用力一些,再狠心一些,複仇兩個字占據了我全部的思想。
在這個小小的密室裡,強烈如暴風雨的殺意席卷了每一寸空間。
“彆!”陳清掙紮著朝我喊,“他是朝廷命官!殺了他你要坐牢的!”
韓達笑了起來,我手上的力氣又重了幾分。
陳清急得幾乎要哭,他徒勞地叫著我的名字,忽然又咳出一大口血,緊接著昏了過去。
手中的咽喉輕顫,韓達艱難地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你要殺我,還是救他?”
理智回籠,我放開韓達的脖子,順手卸了他兩隻胳膊。他跪坐在地上,雙臂垂在身旁,輕微地發著抖。
陳清鼻息微弱,還好,還活著。我解開他身上的繩子,將韓達捆了個嚴實。行走江湖,謹慎一些總是沒錯。
背上的人輕飄飄的,像是一片雲。韓達靠在牆上,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我:“有人說,我會死在他手裡,你信嗎?”
我頓了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密室。
臨走前,我對他說:“韓達,你會死在我手裡。”
幾日後,京城郊外的一家客棧裡,陳清終於悠悠轉醒。他一見著我,張口就問春試還有幾天。
“就剩五天了,看你這小身板,這次就算了吧。”
回答他的是魏河。我帶著陳清一路逃命,要不是魏河幫忙,韓達的人早就得手了。
“都到京城了,哪兒能放棄呀。”陳清病容枯槁,眼裡卻閃著光彩,“很快就會好的。書在哪兒?我得背書了。”
魏河想說什麼,看到我的眼神,又憋了回去。
我舀起一勺飯菜送到陳清嘴邊:“時間還早,先吃飯。”
韓達生怕他死不了,又是下毒,又是毆打,期間我尋了好幾個大夫,都說他活不了幾天。小命都保不住,春試更彆想。但看他如此拚命的樣子,我幾次三番想開口,又把話咽了下去。
陳清仍然相信自己能參加春試考取功名,整日背書背得起勁,還說要考上狀元,向朝廷揭露韓達的罪行,將他抓捕歸案。
無論什麼事,我都依著他,出遊,踏青,逛夜市,放河燈。
直到陳清說,想求我一件事。
他很平靜,仿佛早已預料到自己的死期。那晚,在流轉著無數盞蓮花燈的京郊河畔,他將那根竹簪插在我的發間。
“你戴著好看。”
陳清麵色蒼白,笑起來卻有些孩子的稚氣。
那晚他說了很多話,我靜靜聽著,眼睛越睜越大。也正是在那一晚,我決定要讓韓達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摩挲著那根竹簪,坐在河畔久久不言。我說不好對陳清是什麼感覺,比起那些鼻孔出氣的雇主,他起碼把我當個人看。裝孫子這麼多年,我厭了倦了,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人出現,難免會有些依戀。
隻不過,我們短暫的故事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後來。
這樣可愛的一個人,死在我們結識的第二十八天。二錢銀子不夠買塊墓地,我與魏河掏空腰包湊夠了錢,為他收了屍,答應將他葬於母親的身邊。
在為他更換殮衣的時候,我發現他喉間莫名出現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春試當天,擁擠的人潮中,裹著一位青衣竹簪的書生。他同眾多考生一起,開始了為期三天的考試。
黑沉沉的雙眸掠過紙上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題目,書生捏了捏腰間的荷包,終於提起了筆。
於是,京郊客棧破天荒地出了一位當朝狀元。他出身於一個偏遠山村,父母早逝,日夜寒窗苦讀,如今苦儘甘來,總算熬出了頭。
禮部派人敲鑼打鼓送來大紅羅袍和雙翅烏紗帽,來人身著官服,一臉喜氣。他敲開狀元郎的房門,朝他躬身作揖——
“恭喜陳公子。”
陳清,新晉狀元郎。無數榮耀蜂擁而至,他從一個寒門子弟,一躍成為當朝新貴,獲得了皇上的賞識,進入內閣任職。
金榜題名,衣錦還鄉。陳清穿著一身大紅官袍,回到了那個小山村。與此同時,良州傳來了韓達落馬的消息。
魏河放聲大笑,顯出幾分狠厲的快意:“祁真,還是你有辦法。”
謀害前任知府,勾結考官作弊,霸占百姓田產……良州民不聊生,窮人落草為寇,這些證據,隻是往韓家政敵手中輕輕一送,甚至用不著我親自動手。韓達作惡太多,這是他應得的下場——死在一個叫陳清的人手裡。
“那小子竟想揭發你替考,還好你棋高一著,”魏河用胳膊肘捅了捅我,“那天你到底跟皇上說什麼了?”
“我說……”
天高雲闊,微風拂過柳枝,麵前是一新一舊兩座墳塋,其中一座墓碑上麵掛著狀元的大紅花。我將杯中清酒灑在墳前,心中無限荒涼。
見皇上之前,我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準備。禦書房內,我摘下烏紗帽,雙膝跪地,坦承自己是罪臣之女,頂替已故友人的身份參加了春試。
“臣自知犯下欺君之罪,臣願脫去官服,領罪入獄。但臣懇求皇上徹查韓家,還天下,還百姓一個清白。”
沒想到天子反而笑了起來:“祁真,朕記得你。”
“那年春試,你的文章不錯,”他說,“若不是那場意外,當年的狀元本該是你。”
聽聞此言,我不禁眼眶一熱,這五年的苦悶似乎都有了去處。
“所以,就算你脫去這身官服,朕還有另一身給你預備著。”
“要做祁真,還是陳清,你自己定奪。”
後來,我親自帶著官兵進了良州,奉旨抄了韓達的家。
他似乎早知自己終究會敗,穿戴整齊的模樣像極了我們的初遇。
我問:“韓大人,你可認罪?”
他說:“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麵,你就朝我笑。”
我們相識於一次燈會。那天燈火如虹,人群擁擠,我和爹娘走散了,還被小偷摸走了腰包。
是韓達追了三條街,幫我搶回了錢袋子。裡麵隻有二錢銀子,我本不願再尋的,誰知他動作比我快,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衝了出去。
他把腰包交還到我手裡,背後是璀璨的流光,活脫脫一個鮮衣怒馬少年郎的模樣。
那時,他還值得我對他笑一笑。
我穿著大紅官服,把聖旨交到他手裡,俯下身去在他耳邊說:“後會無期,韓達。”
這五年究竟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我都不敢回頭細想。我以死亡的堅定信念活了下來,生怕自己死在韓達前麵,隻能變成孤魂野鬼日夜詛咒,那才是可悲。
陳清衣錦還鄉了,那祁真呢?我一路思索著,竟不知不覺走回那個破敗的茅草屋門前。
無論是誰榮歸故裡,都已經沒有親人能分享這份喜悅了。
我伸出手去,緩緩推開那扇木門,散下零星塵灰,染出一束微弱的光來。
屋裡陳設簡陋,方桌上落著一盞油燈,四周遍布著斑駁的黑色血跡,十分駭人。
“那晚我在夜讀,忽然有人闖進來,朝我脖子上捅了一刀。”
夜幕四合,河麵的花燈明明滅滅,我看不清他的側臉。
他說:“我還不知道自己死了,隻記得對母親的承諾,拚了命想留在這具身體裡,固執地等一個人過來接我。”
“我聽見敲門聲,就知道是你來了,”陳清對著我靦腆一笑,一如初見般拘謹羞澀,“見到你真高興,我好像又重新活了一次。”
他將那根竹簪插在我的發間,眼裡閃著細碎的光。他的眼睛像是要哭,嘴角卻又笑起來。
“謝謝你來找我。”
天地無言。在這個小小的茅草屋裡,我獨自駐足良久。
“你要我辦的事,我辦到了,”我說,“我要做回祁真了。”
“沒人能偷走你的人生,我的也是。”
“陳清,再會。”
往後的幾十年裡,我總是在夢中回到那個春天,回到我們相遇的第一麵。那人朝著我笑,卻什麼也不說。
夢裡總是好日子,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我也對著他笑,為他插上那根竹簪,輕聲說——
“你戴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