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穀口和香川每天都圍繞著寧衛民轉悠,最近除了報銷費用,完全沒必要往公司跑。
所以他們聚會的時間也就靈活多了。
同樣沒有必要像大多數人那樣,非得找周末進行。
1985年8月28日,這天儘管是周三,水曜日。
但對穀口一家來說,卻是請客的好日子。
所以這一天早晨,穀口七點就早早的起床,打算幫助妻子加代忙碌一下。
不料卻反而遭到了妻子的嫌棄。
他的下場,正如慣常會遭遇的那樣,被妻子一個勁罵沒出息。
還被嘮嘮叨叨埋怨自己命苦的妻子像對待侵犯領地的暴徒一樣被轟出了廚房。
隻能耗子溜邊兒,灰溜溜跑到客廳吃他的米飯配醬湯去了。
不過穀口卻沒生氣,因為他非常理解妻子不滿的由來,很能體諒她情緒的焦慮。
不為彆的,主要是因為日本人幾乎從不在家中搞聚餐,開派對。
尤其是在家接待公司的同事和上司,更是沒有這個傳統。
自古以來,日本人就視妻子不參與丈夫的工作為美德,一點也不喜歡把公事帶到家裡。
縱觀日本的曆史就可以發現,即便是天皇和幕府將軍,也幾乎從不訪問臣下和家臣的家。
偶爾有之,便會作為大事件在曆史書上留下記載。
何況現實中還有個最大的問題呢。
那就是居住在東京大不易。
這裡寸土寸金,大多數人家都麵臨房子狹小,生活空間不足的問題。
還不如在鄉村居住的人,可以在待客的時候把幾間房打通。
另外,端上自家飯菜招待客人,能否讓客人滿意是個問題。
同時又不能讓家裡顯得淩亂,這都是讓主婦感到難以應付的事兒。
弄不好就會弄巧成拙,反而丟了麵子。
而且並不是每個家庭都有保姆和傭人的,一旦專心照顧客人,主婦也就顧不上其他家事和孩子了。
所以實際情況就是,除了新年和盂蘭盆節等特定時間,日本人差不多都不希望有人到家中來,與他人的交際聚會一般都會在外麵的飯店進行。
至於這一次,穀口之所以會違背這樣約定俗成的生活準則,完全是因為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原因。
還彆看寧衛民送給穀口的那些禮物對他自己來說不算什麼,可在穀口眼中卻是件件金貴。
再加上最近穀口一直在白吃寧衛民請客的工作餐,有時候下班後還會被寧衛民拉居酒屋繼續喝去。
就連消費的票據他也拿到公司去報銷,給自己弄了不少私房錢。
這麼沾光,弄得穀口早就不好意思了。
所以正是出於回報的目的,當發現寧衛民總是特彆留意和收集日本人平日飲食喜好的情況,心知肚明寧衛民這是在為開辦餐廳做調查和準備,後穀口才會發出這樣的邀請。
總不好有來無往啊,多少也得公平合理點才行。
那乾脆,就讓一直對日本家庭喜歡吃什麼很感興趣的寧衛民,親身體驗一下東京百姓的家常菜。
但話說回來了,一句話雖然減輕了穀口的心理負擔,卻給他的家裡人添了無窮的困擾。
彆說妻子不情願了,就連兒女們也都因而責怪他。
認為他擅自做主就把公司同事和剛認識幾天的外國人邀請到家裡,是件極為冒失的事兒,給所有的家人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於是對他的冷遇越發蔓延,這幾天家裡人幾乎達成了同盟,沒人和他說話。
打前天開始,兒子就自己結束了暑假,早早跑回大學去了。
女兒也從今天一早就要出門去找朋友,說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這都是躲避和嫌棄的意思。
倒是妻子嘴上儘管不滿,可實際行動支持上卻並不含湖。
昨天可是去超市買了上萬円的食材回來,晚上光準備食材原料就忙到半夜呢。
那不用說,對家人的這些反應,穀口深感愧疚,對妻子也是滿懷感激。
於是,這天吃過早飯他就主動請纓要去幫妻子跑腿兒買青花魚。
出門前,還對妻子鄭重其事的表達感謝。
這不是生分和見外,而是覺得理當如此,如果不道謝心裡就會不舒服,說出來才能輕鬆啊。
沒想到,這番真情實意的表達確有奇效,妻子情緒果然有所好轉。
當穀口在玄關穿上了鞋後,他的妻子加代居然主動離開廚房送他出門,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從這個親近的動作上,穀口明確意識到妻子已經開始諒解了。
隻是臨彆時,妻子皺了皺眉頭,又不無擔心地問了一句。
“孩子他爸,真的沒問題嗎?”
從欣喜中醒過神來的穀口,有點不解。
“什麼?為什麼這麼問?”
加代的臉上滿是憂慮,“雖然今天請的主要客人是個華夏人,可怎麼說也是華夏分公司的乾部吧?名義上可是你的上司。而且人家還是來東京開餐廳的吧?總覺得隻用燉豬肉和一點烤魚招待這樣重要的客人有點怠慢。就靠家裡飯菜招待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買點牛排呢?”
穀口連連擺手勸慰。
“哎,沒關係的,你準備的餐食已經很豐盛了。寧桑絕對不會挑剔的,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你是不知道,他連衣服都買舊的穿呢,真是個生活非常節儉的人呀。何況他目的就是想了解日本普通家庭的飲食情況啊。要是他想吃餐廳的話,我又何必專門請他到家裡來呢?”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總覺得應該儘量豐盛些吧。畢竟是招待外國人,真要是因為小氣丟了人,可是會連累全體國民的。我說的是吧?”
“瞧你說的,我們家的餐食又怎麼了?你的手藝很好啊,比好多餐館的廚師都強呢。”
妻子被這話捧得有了笑容,但還是以嗬斥的口氣命令。
“哎呀,你又吃過什麼高級餐館了。反正你去買點牛排回來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
“哎哎,再等一等,彆急著走啊。要買多少你知道嗎?”
“這還用說,加上客人,一共五個人,當然買五人份嘍……”
“說得輕巧,一塊牛排一千二百円,五人份就是六千円,你那點薪水如果這麼花的話,咱們家很快就會破產了……”
“那你的意思是?”穀口又湖塗了。
“買兩塊就夠了,我煎一煎做個沙拉,把牛肉切成小塊鋪放在上麵,看著也是滿豐盛的。也許還能留一些牛排,晚上也這麼做給女兒吃……”
這時,穀口才真正意識到了妻子的聰慧,異常高興的鞠躬回應道。
“好的,我明白了,請放心,我一定辦好。孩子媽,你可真是能乾!”
他表達的喜悅和認可都是由衷的,妻子也就有些開心,同樣鞠躬回應。
“那就好,孩子他爸,路上注意安全。”
“那我走了。家裡就辛苦你了。”
也不知是因為即將在家招待客人原因還是妻子態度的微妙轉變。
此時穿好衣服出門的穀口,莫名的覺得今天天氣還真是好啊。
陽光明媚,晴空萬裡,大概會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吧。
然而就在他背後的房門內,穀口太太的心態可沒那麼樂觀,壓力也沒那麼容易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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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家庭就是主婦的職場,特彆是知道還有女性客人要來,就更牽扯到了個人榮譽問題。
她可不想在丈夫的女同事麵前丟臉,顯得自己是個平庸的主婦。
這種消息一定會傳到丈夫在公司認識的每個人耳中。
所以為了體現出自己最大的價值,她當然得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還得讓客人吃得酒足飯飽才行。
這麼一來,她要乾的事兒可就多極了。
不但有大量的衛生工作需要做,在廚房更得使出十八般武藝來。
於是在丈夫前腳走出房門之後,穀口加代後腳就打開了神奇主婦模式。
一邊操作吸塵器,一邊還燒上了煤氣灶。
客廳廚房兼顧,使出全力奮戰起來。
那種緊張的工作強度,並不亞於皮爾卡頓公司為了爭取一筆國外的大單,麾下的職員們賣力晝夜加班。
一個半小時後歸家的穀口,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老婆在他外出期間,究竟是付出了多麼大的努力。
才會猶如變戲法一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原本已經很乾淨把的客廳變得更加體麵亮堂,廚房裡充滿飯菜香味的。
不過儘管如此,創造了奇跡的穀口加代也無法獲得稍許的安心和平靜,反而很快又重新緊張起來。
因為十點一刻的時候,客人就開始登門拜訪了。
最早來的並不是寧衛民,而是香川凜子、香川美代子姐妹,還有……
一個被穀口太太差點錯認成是寧衛民,實則不請自來的男人!
此人自報姓名叫做左海佑二郎,真正的身份是香川美代子的未婚夫。
不用說,做事認真又精打細算的日本人,是極其不喜歡這種意外的。
尤其是這種要請客的日子。
哪怕這位來賓是穿著體麵,而且還帶來了西式慕斯蛋糕和鮮花這樣高級的伴手禮也是一樣。
穀口倒還好些,除了避免不了的愕然和些許意外,依然能保持禮貌把客人往屋裡相讓。
但麵對這樣的情景,出來迎客的穀口太太卻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
因為她立刻意識到,按預想安排的菜肴怕是不夠吃了。
看這個男人身形高大的樣子,怕是要頂尋常兩個人的飯量,還得加菜才行啊。
慕斯蛋糕又頂什麼用?
那隻能作為飯後甜點。
要是主菜都不夠吃的,這樣高級的甜品隻能更讓主人丟臉。
難道這家夥是誠心的嗎?
更彆說他拿出的名片則顯示,他是在保險公司就職。
現在這種推銷員可都是出名的難纏,標準的市儈之徒啊!
來了不會是為了推銷保險的吧?
而就在穀口夫人犯狐疑的時候,香川姐妹已經為此事齊齊道歉了。
不用說,她們自己也知道這件事很是失禮。
本來香川當初提出可不可以帶姐姐來,就已經很冒失了。
現在還比說好的又多了一個人,當然會不好意思。
但這一下化被動為主動,也堵了穀口太太的嘴。
人家都道歉了,她還能怎麼辦呢?隻能說沒關係,還得想轍,再弄點什麼吃食加上。
而她當下最大的願望,就是還沒到來的寧衛民,可千萬再彆鬨出什麼超出原定計劃外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