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稚兒(1 / 1)

一炷香之後,王禦醫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後頭是背著藥箱的小雨。

他今年五十來歲,一向不修邊幅,頭發蓬亂,身上的衣裳從入冬來就沒換過,領子和袖子臟得發亮,下裳上還有幾塊臟汙,腳上的鞋子粘了不少雪泥,一走一個泥腳印。身材不高,又矮又胖,肥碩的臉上鑲了顆紅通通的酒糟鼻子,素日裡醉醺醺的,活像個酒精中毒的酒鬼,日常活動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

剛才小雨去找他時,他正要出門找酒喝去,酒還未入喉,這會兒,人是少有的清明。

一進夢真殿,他便聞到一股腐爛的臭味,雜亂的眉毛一挑,不等小雨說話徑直向內殿走去。

內殿裡田園園坐在床頭,拿著木梳正在梳理著大壯乾枯的頭發,他的頭發有些日子沒洗了,腦後的頭發亂糟糟地堆在一起,打綹成結。她的動作很輕,生怕弄疼了昏迷的孩子。

忽然,外殿傳來一個底氣十足的聲音:“哎呀哎呀,這味真熏腦仁!”

田園園側頭看去,王太醫大步走來,紅通通的草莓鼻下掛著兩條清鼻涕,抬手抹掉,順手摸在綁在柱子上的帷幔之上,可見是做慣了。

特好與小雨:“………”

田園園抬頭,眼神麻木,繼續低頭給大壯梳頭。

王太醫來到床邊,二話不說伸手探去,手指搭在小孩的手腕上,片刻後,又掰開他的嘴,看了看,隨後趴在他胸口聽了聽。良久之後,他搖搖頭:“濕熱蘊體,熱毒化癰,高熱不退……嘖,這孩子快不中用了,若是隻是肺癰還好,然而他高熱無汗,口中腐臭,想來內部腐敗……快則二天,慢則四五天,我看你們還是提前準備準備後事吧!”

“……你開些退熱的方子吧,他燒的厲害。”田園園摸著他滾燙而乾燥的臉,輕聲道:“孩子很難受…”

王太醫搖搖頭:“夫人,你這是何苦呢!他已經不行了,得了肺癰的人,喘氣艱難,心肺亦是疼痛難忍。這孩子人事不知也算是因禍得福,你還是讓他早早去了吧,省得徒留多受罪。你莫要魔怔了啊!”

田園園不願相信大壯就要離她而去,搖搖頭,再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壯先她一步離開,哪怕還有一點機會,“他還沒死,還活著……您行行好,他才六歲…你行行好,救救他吧……”可剛一張口,已是泣不成聲,剩下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王太醫原名王庚,是王家分家的一個支脈,年輕時是個行腳大夫,在老家穎川頗有名望,後來被主家提攜進了太醫令。然而他性子正直,眼裡揉不得沙子,更不屑與小人同流合汙,從不乾些汙穢不堪之事,久而久之,王家便對他放任自流。沒了王家的庇護,性子直的王庚被人誣陷趕出太醫令,後來在好友的保薦下來到皓月彆院,過起遠離紛爭的日子。

他一生未娶,更沒有子嗣。如今看到小孟夫人悲痛欲絕的模樣,頓時起了惻隱之心。

“都道兒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既然如此,王某試一試!那小姑娘,拿我的家夥事來!”

小雨連忙將藥箱遞給他,隻見他接了藥箱,對特好與小雨吩咐道:“你們去燒些熱水,再拿些乾淨的棉布!”

二人應下,燒水的燒水,拿棉布的拿棉布。

王太醫將藥箱放到床上,眉頭一挑看向田園園:“先小人後君子,王某隻能儘力而為為他祛熱散癰,然而能不能活命,全靠他自己的造化!”

田園園擦掉眼淚,目光堅定:“王太醫你就放手治吧。治好,你大功一件;治不好,便是天意難違,與你無關!”能治總比等死強。

王太醫頜首:“死馬當活馬醫!茲有夫人你這句話,王某後顧無憂!”

隻見他打開藥箱,從裡麵拿出一個牛皮卷包,一打開,是一排排銀針,或長或短,長如兒臂,短如繡花針,根根細若牛毛。

他挑出一根長銀針,抓起大壯的手,正色道:“肺癰之成因,乃是痰熱與瘀血壅阻肺絡,後肉腐血敗化膿,繼則肺損絡傷,膿瘍內潰外泄,才有咳血吐膿之症!常言諸痛癢瘡皆源於心,心肺經絡不通而百病生。治療肺癰,先舒心經、肺經,故而要井穴放血!”說罷,他執起銀針在大壯兩個拇指、食指、中指的穴位上各紮一針,很快便有深紅色的血流出,“三焦一通八卦轉,內轉則有生機起。開竅醒腦用俠溪,大陵洶湧勢不移……”他嘴裡喃喃自語著,手裡的銀針飛快地大壯手上、腳上落針,不一會兒,手上、腳上紮滿了銀針。

忽然,“咳咳………”大壯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也隨著痙攣起來。

田園園連忙抱起他,剛一動他,大壯身子一歪,嘴一張,又嘔出一口膿痰,腐爛的臭味再次彌漫開。

王太醫臉色一凝,道:“拿來一個枕頭,墊在他背部,讓胸腹高於他的頭部,頭側著,方便吐出膿液。”

他還未說完,田園園已經把枕頭塞到大壯的背部,正拿著手巾擦掉大壯嘴角的膿液,其他的都吐到被褥之上。

正擦著,大壯又嘔出兩口,青灰色的膿液摻雜著鮮紅的血絲,發出難以形容的惡臭。

兩人一個紮,一個擦,都忙的大頭小汗。

特好與小雨端著熱水進來,待了一會兒不停地乾嘔起來。

王太醫聽得厭煩便把兩人打發走,就留了田園園打下手。

一直忙到天黑,王太醫將針全部收回後,開了千金葦莖湯,便擺擺手表示明天繼續,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

田園園也累的夠嗆,坐在床邊,微微喘著氣,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大壯的呼吸平穩了些。

晚上給大壯喂完鹵汁後,累了一天的她也沒精力便早早地歇下,特好與小雨輪流守夜。

鹵汁的事,田園園並沒告訴王太醫。這個時代的人對未知的東西接受能力有限,劉太醫與周廷禕就是例子。

半夜,大壯再次吐出膿液,高熱依然不退,喂了鹵汁和湯藥,再次昏迷過去。

翌日一早,王太醫一大早便背著藥箱過來紮針,看到大壯呼吸平穩不少,摸了摸自己亂糟糟的胡子,大筆一揮,又開了劑白虎湯,清氣熱,佐以銀花、桔梗、浙貝排膿。

紮完針後,下午大壯醒來片刻,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田園園,便安心地閉上眼睛。

半夜時分,大壯身上的高熱退了不少,不過前前後後又嘔出不少膿液,床上的被褥是不能要了。

第三天,周廷禕來了。大壯還活著的事,顯然出乎他的意料。

田園園不知道的是,宮裡的太醫曾說過大壯活不過今日,也就是說周廷禕打算是來給大壯收屍的。

下午,大壯再次起了高熱,驚厥抽搐,瞳孔放大,王太醫一劑猛藥下去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又吐又拉,本來瘦脫相的孩子,經過幾天的折騰更是皮包骨頭。

他無法進食,田園園隻能時不時地喂他些糖鹽水,吊著這口微弱的氣息。

王太醫對此很是好奇,田園園便詳細地解釋了其中的功效。這幾日相處下來,她發現王太醫看似不修邊幅,玩世不恭,其實是個認真負責的人,而且為了治療大壯,嗜酒如命的人愣是連一滴酒都沒沾。對比,田園園心裡也感激的,於是又說了些在現代比較普遍的醫學知識,像是高濃度酒可以殺菌、燒傷的人不能喝水,還教了他海姆立克急救法等。

兩人說了一下午,王太醫受益頗多。他見田園園侃侃而談,所說之事更是聞所未聞,可見她閱曆之豐,舉世罕見。然後心念一動,便將多年的疑惑合盤而出,問道:“不瞞夫人。早年間,我做學徒時,我師父曾收過病人,他與人打架被人劃開肚子,腸子流了一地。師父用棉線將他的肚子縫住,開始時還好,幾日後傷口潰爛,日久不愈,最後還是腸穿肚爛而死,後我師父被官府以妖術害人而判了腰斬。我曾做過隨軍大夫,也曾縫合過傷口,十人七死,夫人,我想問,若是一個人肚子被剖開可有生還的可能?”

聞言,田園園沉思起來。她不是醫生,對真正的醫理知識也是一知半解,不過也多多少少知道些,他說縫合之後,死亡率高,多半是死於術後感染。

她起身來到床尾把陳芥菜鹵汁抱了過來,輕輕放到桌子上,道:“你說他們是在縫合之後,傷口潰爛而死,想來是術後感染。這裡頭是陳芥菜鹵汁,富含豐富的青黴素,也叫抗生素,可以減輕傷口感染,若是人在縫合之後,每日服用此物可大大降低死亡率……”

“大壯,是不是每日也在服用此物?”王太醫忽然問道。

田園園輕輕點點頭:“沒錯,每隔四個時辰喂一次。”

“怪不得……”王太醫摸著自己的臟胡子,臉上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我道自己醫術高超呢,紮針時我就在想劉醫令那老匹夫沒少在你兒子身上紮針,他那手針世上再沒有人能出其右,怎麼不如我的破針有效果,幾針下去,膿排出不少,高熱也退了,正沾沾自喜呢,原來是這個寶貝啊!”

古人不像現代人,從小沒被抗生素荼毒過,喝上幾天,效果確實明顯。

田園園拍了拍它,幽幽地說道:“沒錯,可他們卻不信。”因為不信,延誤了大壯的治療時機,這才導致他病的如此之重!

“你是怎麼發現這個寶貝的?”王太醫驚喜地盯著瓦罐,能治愈潰瘍,這可是個大寶貝!

田園園說:“我有位好友,他也是大夫,是他偶然發現的!”

王太醫見獵心喜,搓了搓手,“好寶貝!好寶貝!不知夫人可以給我些嗎?”

當初她買了十幾罐鹵汁,給了高遠一半,她家裡還有五六罐呢。再者他對大壯也算儘心,田園園點點頭:“待大壯好轉後便給你!”

王太醫起身行禮,喜不自勝:“夫人大善!”

田園園好奇地看著他:“你們在給彆人縫合時,他們不疼嗎?”她記得這裡還沒有發明出麻沸散。

高瞻與高遠開的回春堂,除了頭疼腦熱外,多數是什麼骨折、骨裂等骨科疾病,極少看到二人做縫合方麵的手術,再者高遠膽小又怕血,根本乾不了外科的活。

王太醫笑道:“先讓他們多喝些酒,爛醉如泥後綁起來來就行!”

倒也是個辦法,不過風險挺大的,萬一半路酒醒,看到自己被開膛破肚,不得嚇個半死。

話說麻沸散的配方是什麼來著?

又過一日,好不容易停下的雪再次下了起來。

一早起來,積雪漫過腳脖子。

田園園這幾日沒睡個好覺,親自給一臻喂藥、擦洗。這幾日,大壯嘔的膿漸漸少了,可嘴裡腐爛的味道依然令人作嘔,不知道是不是過於虛弱的緣故,他清醒的時候極少,哪怕剛睜開眼,下一秒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王太醫說過,大壯太過年幼,重病延屙,早已傷根基。即使肺癰痊愈,有很大幾率會發展成肺癆,天不假年,妨礙壽命。

之前,劉不迫也說過類似的話,可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剛剛六年,懵懵懂懂,美好的人生剛剛開始而已,若是早早的夭折,豈不是白來一遭!

她當時說:“與其這般渾渾噩噩地離開,還不如享受幾年後再離開呢,至少我還能多陪他幾年……“摸了摸他蠟黃的臉,心裡也柔軟起來。

榮華富貴又何妨,還不如跟著她健健康康一輩子。

下午,周廷禕過來送些補品與衣服,見到大壯好轉後,眼睛也不禁濕潤了起來。

田園園坐在床邊,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這些天,她瘦的厲害,神情疲倦,看人時眼神多了幾分說不出來的淩厲。

想把大壯接回去的話剛到嘴邊,周廷禕見她神情冷淡,想了想,還是沒敢說出來。

坐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她冷冰冰的目光便灰溜溜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