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故人(1 / 1)

大雪紛飛,幾朵雪花順著未關嚴的窗戶縫裡飄了進來,落在小桌上,很快便化成幾點水漬,不一會兒便濕了大半個桌子。

田園園咳嗽了兩聲,目光緊緊盯著沉默的劉不迫,他低頭看她手裡黝黑的瓦罐,眼神晦暗不明。

昏暗的天光中,二人無聲地對峙著,劉不迫卻沉默不語,一言不發,漸漸,她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來。

剛才一心隻想著大壯,一廂情願地認為劉不迫願意帶陳芥菜鹵汁過去,衝動過後,心裡生出幾分愧疚之心。田園園將瓦罐輕輕放到桌子上,黝黑的釉麵,看起來十分粗糙,和農家角落裡隨處可見的醃菜菜缸一樣,毫不起眼。可就是這般不起眼的醃菜汁裡有幾千年後才有的特效藥—青黴素!

然而他的顧慮她是明白的。

神藥不是說說就能信的,而是需要有人現身說法,經過臨床試驗後,真的能治愈肺病大範圍推廣後才能令人信服,不是憑借著她的三言兩語便讓人無條件相信,畢竟她在現代也不是搞傳銷的!

說句掏心窩的話,若是那孩子來自普通人家,劉不迫興許不會顧慮太多去嘗試嘗試。而今得了肺病的孩子卻是天潢貴胄,龍子龍孫,就是借他兩個膽,也不敢胡亂用藥,何況是來路不明的東西。

一個普通的醃菜鹵汁能治療肺病?劉不迫半信半疑。

他做事雖然毛毛躁躁,不代表他人情世故什麼都不懂,身在皇宮多年,自然是懂得權衡利弊的。他也想醫好世子,做為一個大夫,救死扶傷乃是刻在骨子裡的責任。眼下是一個兩難的境地。

他奉上瓦罐,救活世子,皆大歡喜。救不活,等待的他將是雷霆之怒與身家性命……可他賭不起!

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劉不迫還是拒絕了這個來路不明的瓦罐,絲毫沒有顧及一品國夫人的顏麵。

當然他的拒絕也在意料之中,田園園知道自己不是嘴遁王者,僅憑幾句話便讓人心悅誠服,死心塌地。是個人都有腦子,知道趨利避害!

此事不能強求,田園園退而求次:“既然如此。勞駕你給秦王帶個口信,讓他來山莊一趟,我親自跟他說!”

劉不迫見她並沒有強求,鬆了一口氣,溫聲道:“這個好說,儘管包在我身上。”

隻要讓他不摻和麻煩就行!

到了晚上,大雪還沒有停。

田園園抱著湯婆子,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一來心裡有事,二來腹裡的胎兒不時踢上兩腳,更加無心睡眠。躺了不知多久,還是睡不著。她便坐起身,推開半扇窗戶,新鮮冰冷的空氣灌入屋內,很快衝淡了混濁的空氣。

雪還在下,洋洋灑灑。除了微弱的雪光,再無其他光亮,看久了,倒也不覺得黑。

“呼………”她輕輕呼出一口白氣。

雪夜靜謐,唯有雪花落地時的沙沙聲,忽地,遠處黑魆魆的陰影處,傳來幾聲異響。田園園眯著眼睛看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正當以為自己聽錯時,下一刻,一個黑影猶如鬼魅般從陰影處滑出來,腳下一點,瞬間跳上屋頂,很快便消失不見了,速度之快,不過眨眼間!

“……是我眼花了吧!”田園園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不是她不相信,而是那黑衣人速度太快,像是條泥鰍一樣。

她呆呆看了一會兒,後知後覺才感覺到害怕。都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半夜而來不是歹徒也是殺手。她嚇了一個激靈,猛地縮回身子,躲到窗戶下。“什麼鬼?”她喃喃地說一句,躺了許久也沒聽見啥動靜。想起窗戶還沒關,便半抬起身子準備關上窗戶時,她一抬頭,就看到剛才還空無一人的窗外,站著一個覆著麵的黑衣人,正目光幽幽地看著她……

秦王府,已是深夜子時,祥瑞園內還是燈火通明。

周廷禕盯著昏迷的周一臻,眉頭緊皺,臉色陰沉。床邊站著兩個白胡子老頭,正在低聲討論著什麼,床尾是伺候周一臻日常起居的婢女與小廝。

“世子怎麼樣了?”他手裡摸索著一個扳指,神色越發冰冷起來。

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大夫,拱手道:“回殿下,小世子因風寒襲肺,未得及時表散,內蘊不解,鬱而化熱所為。這兩日又咽乾吐膿,風熱客肺蘊毒成癰,熱毒瘀結於肺,以致肺葉生瘡,肉敗血腐,形成膿瘍。是以才會發熱,咳嗽,胸痛,咯吐腥臭濁痰……”

周廷禕抬手打斷他的長篇大論,冷聲道:“既然已是肺癰,那便開些對症的藥!”

另外一個老大夫歎息一聲,搖搖頭:“殿下,若是在初期即可截斷病勢,不致釀成肺癰。或在成癰初期得到有力地清解消散,病情較輕,不至於像此時昏迷不醒!然,小世子已到成癰後期,他本體虛孱弱,肺衛不固,易感外邪,而今風感外邪,加之初期藥不對症,故而遷延不愈,邪氣入肺……如今,我等隻能儘力而為!”

換言之,周一臻之所以這般嚴重是因為最開始延誤病情而導致的,已到後期回天乏術!

十天前,周一臻從內學回來後,不知為何沒有直接回勤政殿而是去了後花園,之後失足掉進湖裡,幸虧有侍衛聽到落水聲,很快將他救上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這孩子身體孱弱,當天便高熱不退,劉太醫醫治三日後,高熱是退了,可人依然昏迷不醒。待查看藥渣後才發現藥被人偷換,導致病情延誤,如今已成肺癰。

這兩位大夫是京城醫館的大夫,換藥一事一出。太醫院已無可信之人,便差月黑特地高價請來的。

侍女煮完藥,兩位大夫檢查無誤後才敢喂給世子,全程隻有一個人過手,就怕有人途中換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喂完藥後,周廷禕命人將兩位大夫送至府裡的住處,屋內隻剩下父子兩人。

周廷禕慢慢走到床邊,一瞬不瞬地盯著昏迷的兒子,他臉頰嫣紅,嘴唇發烏,小小的一團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他探手摸了摸他腦門,隻覺得觸手滾燙。

“一臻……”他不自覺地叫了一聲兒子的名字。忽然想到老大夫的話,這孩子即使有幸熬過來,可已傷本損質,將來可能會發展成癆病……

癆病啊……這個孩子又快被他養死了。

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他不過兩歲,又黑又壯,跑的又快,跳的又高,壯得像是小牛犢子,天不怕地不怕,小嘴像抹了蜜,甚至連皇爺爺的胡須都敢拔,整日上躥下跳,精力旺盛地不得了。

可後來跟了他這個親爹後,漸漸地他身體瘦弱不堪,多災多病;性格怯懦膽小,像是一隻常年生活在驚嚇裡的小老鼠。

那個時候,他極是厭惡甚至不願意看到自己怯懦的兒子,躲閃的眼神,局促不安的神態,實在不像天家的孩子,於是便冷落了他。偶爾見一次,說上一句話就覺得不耐,更遑論給個好臉色。

那時總覺得他像他那上不了台麵的親娘般。而他從未反省過,哪怕一次也沒有。小孟夫人養出的孩子像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虎,活潑又健康;而他養的卻是一隻束手束腳,膽小懦弱地小老鼠!而今更甚,這隻瘦弱地小老鼠一隻腳已經邁進鬼門關裡……

人總要失去才知道心痛……他心疼地摸了摸他乾癟的小臉……雙胞胎夭折,你也要離開了嗎?

如今才明白不是孩子不好,而是他這個當爹給予的父愛太少太少,總以為他是個男孩會自己長大,卻忽略他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一場重病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幡然醒悟又何妨,已為時晚矣。

深深的愧疚喚醒他為數不多的父愛,奈何周一臻已經身患重病,時日不多,徒留深深地自責。

忽然,“殿下,劉不迫求見!”月黑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不見!”周廷禕眸色一寒:“本王還沒治他不察之罪,倒是有膽子敢自己送上門來!”說著,溫柔地將一臻的手塞回被子,起身對婢女吩咐道:“好生看著,若有不對,即刻請大夫!”

“是!”

離開前看了一眼床上虛弱的孩子,周廷禕良心一痛轉身離開。推開房門後,冰冷地空氣襲麵而來,他大步向外走去,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地聲音。

月黑快步跟上,壓低聲音道:“他說是小孟夫人讓他來的。”

“小孟夫人?”周廷禕腳步一頓,嘴裡重重呼出一口白氣。

“是的,小孟夫人!”

“宣!”

“是!”

原本停下的雪,又慢慢飄起了雪花,幾片雪從窗外飄了進來,輕飄飄地落在被子上。

窗外的黑衣人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眼神如冰,望之令人後背生寒。

田園園尷尬一笑:“那啥,我什麼都沒看見,你忙你的。”然後起身將窗戶關上,心道:大冬天的開什麼窗戶,這下好了看到不乾淨的玩意!然而就在窗戶合上時,一隻大手伸進來按住窗扉,他手勁很大,田園園使出吃奶的勁也沒有關上。

臥槽!不會是殺人滅口吧!她後背生了一層汗,連忙賠笑道:“你看你包的那麼嚴實,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您大人有大量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田園園一邊死命地關著窗戶,一邊竭力扯清關係。

那黑衣人又伸進一隻手,兩手把住窗戶,不過不敢太用力,唯恐傷了她,便低聲解釋:“孟夫人,是我……”

田園園緊緊抓住兩扇窗戶,想要合上見他不鬆手,便喝道:“你誰啊?你說是我是我,鬼知道你是誰!趕緊走吧,一會兒衛兵來了,你想走都走不了!快走,快走吧!”

“我是木盛!”黑衣人鍥而不舍。

田園園咬緊牙關,死命的抓住門:“木盛?我知道木山木水,唯獨沒聽過什麼木盛!你彆騙我了,我可不是好糊弄的!你再不走,我可叫人了!”

“……我是老六。”男人換了一個名字。

“老六?!”田園園腦子更糊塗了,疑惑道:“騙人!老六在三河陪他姐姐看病,根本不在京城!還想騙我,換個人吧!”

黑衣人無語地看著冥頑不靈的女人,隻能壓製火氣,好聲好氣道:“我確實是老六,我奉將軍之命而來,還請夫人開窗!”

“……將軍?哪個將軍?”田園園腦子沒反應過來。

黑衣人低聲道:“孟長輝,孟將軍!”

話落,窗戶慢慢打開,隨後探出半張蒼白的臉,眼神警惕:“你,你把臉麵罩拿下來。”

黑衣人遲疑一下,伸手勾下麵罩,黑色麵罩下是張俊俏的臉,眼神冰冷,看人時沒有絲毫溫度,確實是本該在三河的老六。

“進來吧!”田園園想了想,讓開身體,示意他先進來。接著老六縱身一躍跳了進來,她左右張望一下,確定四下無人,連忙關上門。

若是讓人看到,不出兩日,滿京城都會再傳將軍夫人私會野男人的事!

田園園關好窗戶後,從桌子上找到火折子將蠟燭點燃,橘黃色的燭光下,老六俊俏的臉多了些許陰鬱,“夫人不必擔心,附近已經檢查過並未有其他人。”

“那就好,我一個良家婦女,深夜與你幽會,實在怕那悠悠眾口。”

還未成親的老六連忙澄清:“夫人,在下奉命而來,並不是與你幽會。”

“不是幽會也是私會,都差不多。你跟我夫君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陪你姐姐看病嗎?你怎麼又跑到京城來了?對了,我夫君讓你帶什麼話?還有你叛逃噩夢,不怕噩夢抓你嗎?”田園園的問題像是機關槍般,一個接著一個。

她老公失蹤半年有餘,現在噩夢叛徒深夜造訪說有自己老公消息,是個人都有一肚子的問題吧!

這一連串的發問,老六有點應接不暇,一時不知回答哪個問題,隻能無奈地看著她。

“……你先說我夫君的事吧。他現在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