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榮損(1 / 1)

外宮,勤政殿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照射在羅漢床的小桌上,桌上有座小巧的獸頭雙耳錯金香爐,藍灰色的霧氣自爐內嫋嫋而升,清冽微冷的林間之氣隨之而來,仿佛令人置身於千年古鬆之間,心曠神怡。

周一臻捧著一本幼學瓊林看得入迷,若是遇到不認識字,便拿碳筆在下麵點上一點,等攢夠十個字後就可以去問皇爺爺。

再前麵點是紫檀木的圓桌和一人多高的屏風,上麵畫著險山峻嶺,層巒疊嶂。繞過落地山水屏風,是一陣一人多長的書案,案上擺著不少奏折,桌上雜亂的扔著兩、三隻狼毫,旁邊架著一雙突兀的大腳,黑色的鹿皮靴子上沾了些許的灰塵。

這人高大的身體窩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書,書上寫著雜記二字,腿腳毫沒無形象的伸在書案上。

“吱呦!”緊閉的宮門被打開,黃侍人快步走來,身後是提著食盒的宮女。

他一進門就看到架著書案睡覺王爺,臉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對宮女揮揮手,自己輕步走到王爺跟前。

宮女繞過屏風後,先向羅漢床上的小皇孫行禮,隨後打開食盒把裡麵惡禦膳一一拿出來,擺在旁邊的圓桌上,八菜一湯並兩碗米飯,接著又有宮女端茶送水服侍王孫洗漱。

屏風另外一邊傳來黃侍人呼喚秦王的聲音,周一臻跳下羅漢床,繞過屏風看到父王臉上蒙著書還在呼呼大睡,便對他道:“黃侍人,我父王昨夜一夜未睡。”

“哎呦,那這是真困了。您快先吃飯,再等半個時辰您該去上學了。”黃侍人叮囑道。

周一臻點點頭,乖乖地一個人去吃飯,飯菜很香,可他很想和爹爹一起吃飯,吃上兩口一抬頭便看到屏風另外一邊隱隱約約的人影。

皇爺爺讓他過來陪陪父王,可父王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整日沉著臉,似乎很生氣,嚇得他也戰戰兢兢,更彆說聊天解悶,連喘氣都怕太大聲。

一起進學的晉王孫子說,他嫡母和彆人偷情,問他們什麼是偷情,幾個年歲都不到六歲的孩子,麵麵相覷誰也不知偷情是什麼意思,幾個小腦瓜聚在一起嘀咕半天,最後猜測應該是偷了什麼寶貝,就因為此事,那幾個堂哥堂弟便嘲笑他是小偷的兒子。

周一臻義正言辭地糾正,他母親是鎮遠候府的小孟夫人,不是偷東西的王家嫡女。

後來這話不知怎麼傳到皇後耳朵裡,便狠狠地責罵了他一番,還是父王找過來回護他並且出言頂撞皇祖母,皇爺爺一生氣便將父王軟禁在勤政殿,不許踏出一步。

黃侍人正要輕步退開,周廷禕掀開臉上的書,啞著嗓子問道:“幾時了?”

“回秦王殿下,剛剛午時,該用膳了。”

周廷禕放下腳,起身伸了一個大懶腰,“他吃了嗎?”

黃侍人躬身回道:“回殿下,已經去送飯了。”

周廷禕點點頭,大步走到屏風後麵,“父,父親!”周一臻見他來了,立刻放下手裡的碗和筷子,局促地看著他。

“嗯,快吃吧!”

“是!”

周廷禕接過宮女的手巾,喝了兩口茶,端起米飯吃起來。他吃的很生猛,三口兩口一碗飯便下了肚,一旁服侍的侍女從食盒裡又取出一碗米飯。周一臻原本小口小口地吃著,見此也學著他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食不言寢不語,片刻後,父子倆便吃完午飯。

黃侍人帶著宮女離開,勤政殿又隻剩下父子倆。

周廷禕喝了一口茶,像是想到什麼,匆匆走到書案前提筆寫了一張紙條,然後拿給周一臻,並在他耳邊交待兩句,末了問道:“可記得去哪兒嗎?”

周一臻點點頭,父王讓他上學前先繞到南明殿,把紙條交給關在裡頭的孟侯爺。

“去吧!”周廷禕拍了拍兒子的屁股。

周一臻眼睛一亮,大大的點點頭,興高采烈地往殿外跑去,被父親觸碰過後的地方還殘留著溫熱的感覺,這是他記憶中父親為數不多的親近。

出了勤政殿,伺候他的小黃門小祿子快步跟上,秦王殿下不愛殿裡有其他人,他便一直在門口候著。

主仆二人從勤政殿出來,順著夾牆甬道一前一後走著,兩隊身著盔甲的士兵從他們身後走過。

小祿子今年剛剛八歲,比周一臻大了兩歲。望著雄赳赳的羽林衛,眼中露出豔羨之色,輕聲地對小王孫舜:“我…奴婢要是也能當羽林衛就好了!”

周一臻抿了抿嘴唇,能當選羽林衛的男子皆出自世家大族的士族子弟,不是平民百姓想當就當的,他的小黃門進宮不到三個月,剛從鬼門關爬回來便送來他身邊。

轉過彎時,前後無人,周一臻從懷裡掏出用手絹包的東西遞給小祿子,“給你的!”

“你怎麼知道我…奴婢沒吃飯?”小祿子驚喜地接過手絹,打開手絹裡頭是一根雞腿和四五個肉丸子,拿起雞腿高興地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我…奴婢進宮這麼久,隻有你對我…奴婢這麼好!我以後隻聽你的話!”

周一臻滿意一笑,娘說寬待人,嚴紀律,蘿卜加大棒!

就這樣周一臻有了第一個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小弟!

南明殿位於外宮的西北角與在東南角的勤政殿呈對角線,就是一個成人走過去也得小半個時辰,何況是兩個孩子,主仆倆有人時閒庭信步,無人時快速奔跑起來,剛過兩炷香的時候二人已經來到目的地。

“咳咳咳……”

孟星惟悶咳兩聲,蒼白如紙,唇色暗淡,短短兩日他瘦了不少,越發顯得身上衣裳寬大空蕩,當真是人不勝衣。

偌大的殿內隻有他一人,這兩日隻有一個老黃門伺候他的起居,除了他便再沒有見到其他人。

他坐在靠窗的羅漢床上,桌上上放著一杯冷茶,一本書,院子裡長著幾株海棠,此時枝繁葉茂,有幾顆綠色的海棠果從葉子裡伸出來。

“扣扣扣……”

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孟星惟初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如今被軟禁在南明殿,沒有皇帝的命令,誰也不能踏足一步。

“扣扣……”敲門聲再次響起來,確實有人來訪。

孟星惟起身穿上鞋子去開門,門外是兩個小不點,他趕緊讓進來關門,驚訝地問:“門口有衛兵,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周一臻氣喘籲籲道:“後麵小花園的假山底下有個窟窿,連著外麵,我們從那兒裡鑽進來的。”他衣服上有新鮮的泥土與草折斷後的汁液,證實所言非虛。

“你怎麼來了?沒去上學嗎?”孟星惟問道。

周一臻從懷裡拿出一個疊成四方塊的紙條,遞到他麵前:“是父王讓我送來的!”

孟星惟看著他明亮的雙眼,不忍辜負這孩子的熱忱便伸手接過,溫聲道:“去吧,該上學了。”

“嗯。”周一臻點點頭,“叔爺我走了。”

聽到這稱呼,孟星惟臉色一僵,尷尬地點點頭。

待兩個孩子再次爬出南明殿,小祿子讚歎地說:“他可真好看!比我們村裡的最好看的婆娘還好看……比你前兩日見的什麼劉妃娘娘還好看!”

周一臻揚起下巴,驕傲地說:“那是,他是我叔爺!”

“他也是王爺?”

“不是,是侯爺,厲害的侯爺!”

“侯爺?他是你叔爺爺,那是你爹的叔叔?”

“……咦?好像不是。”

小祿子追問:“那不是你爹的叔叔,你怎麼叫他叔爺?”

“我妹妹叫他爺爺的!”

“……你不是最小的嗎?哪來的妹妹?”小祿子一頭問號。

周一臻捋不清了,“你真囉嗦!”

妹妹是妹妹,即使不是父王的女兒也是他最喜歡的妹妹。

再說田園園,她命一甲將闔府之人聚集一堂。此時素來空蕩蕩的前院,站了不少人。

候府的人一向都不多,除去主家一家五口,海伯一家四口,府裡不過十來人,有特好、劉廚娘、禾娘、馬娘子、晴好、妍兒、新來的丫鬟陳小花、一甲二甲還有老張以及新來的兩個做雜事的婆子,就這幾個人還不如一個富商家人多,更彆提與她們同等地位的世家,光是下人不下百人,吃個飯就得有不下一二十個婢女服侍,那生活才叫一個奢靡無度,

不過養人也是很花錢,對於以務實(貧窮)著稱的候府來說,精兵簡政才是上上之選。

田園園向來懶散,對下人幾乎沒怎麼約束,各司其職就好。許是府裡人少事少,眾人反而相處的極好,什麼打架罵娘等一切破壞安定和諧的行為一次都沒有發生過,有什麼事也是當麵說清楚,從沒有人搞什麼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小動作。當初韋娘子與她女兒、還有芳好,她當機立斷早早打發出去,從根源處杜絕了一切不安定因素。

田園園望著眾人朗聲道:“今日叫大家來,想必你們也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侯爺人品如何,你們也是知道的……”

“侯爺才不會做出這事!一定是有人誣陷!”海伯憤憤不平道。

“是的,侯爺打小就正直,哪能做出這等事來!”

海娘子眼淚成串的落下,懷裡的芃芃見此,伸出小手給她擦掉。

老張沉著臉,一言不發,其他人也出聲紛紛附和起來。

侯爺身處高位,從未苛責下人,與她們說話也從不高高在上,向來是平易近人,哪怕是冷著臉的小孟將軍,也從未打罵過下人,府內規矩又少,隻要乾好本職工作就行。比起其他規矩繁多的高門大戶,鎮遠候府當真是百年一遇的好主家。

“沒錯!咱們知道侯爺是被汙蔑,可是其他人不知!城中謠言四起,定然會有那不懷好意之人找你們打探消息!如果有人問你此事真假?你們該如何回答?”田園園問。

劉廚娘道:“回夫人,我今兒買菜時還遇到永定侯家的采買婆子,她問我侯爺是不是和秦王妃有一…那啥那啥!”有一腿差點脫口而出,她趕緊換了一個說法。

田園園眉頭一凝,“你怎麼說的?”

“我那時還不知道這事嘞,就說我不知道。”

“嗯,很好。以後再遇到這事就說不知道、不清楚或者左顧而言他,多說多錯,若是回答稍有差池,恐怕會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眼下候府將要麵臨嚴峻的挑戰,咱們不要慌不要怕,先安安穩穩的。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現在咱們要共克時艱,記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論是主是仆,咱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在我心中,你們是候府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我希望往後的歲月,還能吃到劉廚娘做的飯、禾娘洗的衣裳、馬娘子你們收拾的園子、還想看看一甲二甲長成大人的模樣……”

田園園不是一個感性的人,說不出什麼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但她的聲音溫和卻有力,娓娓道來仿佛在與家人話著家常,話還未說完,底下的人哭成一團。

他們不是哭候府的未來不定,侯爺落難,而是哭第一次遇到把下人當人的主家,連剛來的兩個婆子也不禁淚水漣漣。

她們也曾在其他人家做活,不論主家,單論奴仆,家生子又比那外麵買的高一頭,打罵嗬斥哪個不是家常便飯!兩人嘴笨不會來事,被人頂了差事便被上個主家打發出來。頭次來候府時,發現這裡的人不會仗著自己是老人欺負她們,住的地方不差,吃的不賴,事情又少,福利又好,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

在這尊卑有彆、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裡,這樣平易近人的主家簡直是打著燈籠難找,怎能不儘心儘力呢!

田園園望著哭成一團的眾人,滿意地點點頭,深刻體會到當年高考前誓師大會,看著考生們抱頭痛哭的感覺了。

現在隻有把侯府綁在每個人身上,才能讓她們真正理解到什麼叫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不是主家落難,她們高高掛起。

晚上,夜幕降臨。

田園園拿下桌上的燈罩,剪了剪燈芯,燭火閃爍幾下,越發明亮起來。

片刻後,窗戶微動,一個黑衣男人躍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