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女嬰(1 / 1)

皇宮內外還是一如從前,金碧輝煌而莊嚴肅穆,下轎時,田園園望著宮牆上厚厚的白雪與遠處鉛灰色的雲端,心裡忽然生出無邊的寂寥。

眼前是皇後居住的臨華殿,依然是富麗堂皇。

她咽了口口水,長袖下的手又濕又冷。

這時,有宮女迎上來,領著她往皇後娘娘的寢宮去,路邊鬆樹依然虯結,墨綠色的鬆針隱藏在積雪之下,偶爾有雪塊從樹上掉落下來,發出“啪沙”的聲響,除此之外,再無聲音。

廊下站著幾個宮女,躬身低頭,手中舉著幾個托盤,不知在乾什麼。

宮女行禮:“國夫人請。”

田園園慢慢走上殿前的台階,台階是青石鋪就的,遇雪後有些滑。她今日穿的翟衣,衣擺迤地沾了不少雪,幸而宮裡的地掃得很乾淨,要不然就是一裙子的泥。麵見皇後後,她老人家一個不高興說自己殿前失儀可麻煩啦!

好不容易來到殿門口,宮女道:“國夫人請稍候片刻,待奴婢通傳。”

田園園笑著應下,她頭上的冠子少說有四五斤,若是動作一大,絕對會掉下來,隻好挺直背脊端著。

不知是那個宮女摸魚混玩忘了通報,還是皇後娘娘故意晾著她,總之她在四處漏風的廊下待了許久,渾身都凍僵了也不見有人通傳。

可她已經不是當年初來乍到的田園園,這點下馬威自然不會對她造成心理負擔,反而覺得這皇後小肚雞腸,哪有一國之母的風範?

她站在廊下,望著鬆上的積雪,發呆打發著時間,對麵的廊下一溜的宮女可沒那麼舒服,低著頭,一直舉著托盤,時間一久有的人胳膊微微打顫起來,舉不動又不能放下,隻得咬牙堅持,看著怪可憐的。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打開一角,裡麵傳來一聲:“進!”

田園園還以為是她,提起裙子正要過去時,那溜宮女卻搶先一步魚貫而入……

她隻好又回到剛才的位置等著,輕輕歎了一口氣,果然是下馬威,故意晾著自己。

又過了一炷香,宮門再次打開,宮女們低著頭走了出來,待她們走光後,皇後的貼身嬤嬤才將她請了進去。

“國夫人安好,今日皇後娘娘鳳體不適,勞您久等!”

兩年不見,李嬤嬤比上次相見時蒼老不少,眼角處有兩道的魚尾紋,微微一笑很是明顯。

人家說的這般客氣,田園園即使滿肚子委屈也不敢說什麼,可肚子裡還是憋了一肚子氣,於是驚訝地說道:“即是皇後鳳體不適,我改日再來叨擾!”說完,不等她回答轉身離開。

李嬤嬤僵了一下,哪裡見過這般會順坡下驢的人,若是真讓人走啦,這個下馬威到底是誰給誰的啊!趕緊快步追上去,賠笑道:“國夫人,皇後娘娘正等著您呢!”

田園園停下腳步,驚訝看著她:“你不是說皇後娘娘鳳體不適嗎?我要是進去,豈不是會打擾皇後娘娘養病?”

李嬤嬤被堵的一時說不出話來,不過她久經宮中,自然是什麼人都見過,連忙說起軟和話:“好夫人,皇後娘娘這會兒鳳體輕快些,正在宮裡等著您呢。”

田園園拍了拍胸口,笑道:“我說呢,怪不得讓我等這般長時間呢,原來是皇後娘娘鳳體不適!不知皇後娘娘現下如何?”

李嬤嬤嘴唇勾了勾,小心地打量她一眼,兩年不見,外貌倒是沒見什麼變化,不過倒是之前神色間的唯唯諾諾消失不見,眼神流轉間倒是多了幾分神采風揚。

她笑道:“多謝夫人還想著皇後娘娘,今晨有些咳嗽,這會兒喝了藥好轉不少。您這邊請!”

說話間,李嬤嬤引著田園園進了宮殿。一入大殿,溫暖如春空氣混合著濃重的佛香味撲麵而來,上次來還沒有這個香,兩年不見皇後娘娘也開始燒起香拜起佛。

隨後,她將田園園帶到一處偏殿,讓她稍等片刻,隨後有宮女奉茶,李嬤嬤告了一聲罪後再次離開。

此時偌大的宮殿裡隻有她一人,不過好歹有坐的、有喝的,屋裡還暖和,心情瞬間好多了。

這次皇後娘娘沒那麼下頭,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姍姍來了。

人還是一若既往的雍容華貴,滿頭珠翠,不怒自威。田園園趕緊跪地行禮,剛才的驚鴻一瞥看到了她滿月般的臉,深深地懷疑皇後娘娘發福啦!

“起來吧!”上位傳來一聲溫和的女聲。

田園園應下起身,恭恭敬敬地低著頭。

“賜座!”

殿內有座一人高的獸頭銅鑄香爐,此時正冒著灰藍色的煙氣,氤氳而起,佛香濃烈。

皇後娘娘溫聲說:“都道為人不易,本宮倒是認為女子更是不易。或是為人女、或是為妻、亦或是為母,上侍公婆下撫子女,世人皆道是女子本分,可又有幾人知道其中堅辛?夫人,亦是候府中饋,怎不知不易呢!”

田園園低頭稱是:“皇後娘娘所言極是。”扯到管家一事,定然是來給波托公主找場子來了。

果不其然,隻聽皇後娘娘又道:“今日叫你來也沒有旁的事,聽聞波托公主做了你侯府主母,不知眼下如何?可還順遂?”

順不順遂,你不知道?

按照規矩她是不能直視皇後的,田園園隻能讓眼神落在不遠處的地磚之上,回道:回皇後娘娘,查莉兒公主因為某些事的緣故不想做當家主母。”

“某些事?何事?與人有關?”皇後問。

這話問的,就差說是田園園搞得鬼。

田園園皮笑肉不笑:“回娘娘,跟人無關,與候府有關!”

皇後追問:“哦?是嗎?府中有什麼事嗎?還是因為其他?波托乃是我大周盟國,夫人不知其中之意義重大?”

聽到這裡田園園想翻白眼,整個京城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戶,若是其他人人家的主母不乾啦,難道這個皇後娘娘能一個一個問?還有這話說的她好像不知輕重,跟查莉兒搶主母之位!

“回皇後娘娘,臣婦自然知道其中之厲害,奈何波托公主不願做主母。”

皇後嗤笑道:“是她不願意還是你不願意?”

聞言,田園園心裡隱隱生出幾分怒氣,這個皇後娘娘是處處看她不順眼,雞蛋裡挑骨頭沒事找事,算是什麼一國之母!

她柔柔一笑::“回娘娘,不是誰願意不願意,而是眼下年節將至,府中花銷巨大,她承受不住,這才不做主母的!”

“花銷巨大?”皇後不解。

田園園輕咳一聲,開始哭窮:“娘娘有所不知,臣婦的叔父與丈夫已經三年不曾發放薪酬,府裡早已是強弩之末,若不是公主當家自掏腰包,想來連這個年都過不去,今年下人的年薪還不知從何處來呢?更彆提添些衣裳。備上年貨,不怕您笑話,公主當家這兩個月,我等才能吃上一頓肉飯。平日清湯寡水不見半點油腥,早不知肉味。闔府上下感激她來不及,又怎麼會不願意她做主母呢?對了,您幫臣婦勸勸,沒了她,我們這一大家子可怎麼過呢!”說著,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說實話錢袋子跑了,她也很苦惱啊!

皇後今年已經五十來歲,保養的再好,終是歲月不饒人,臉上一大把皺紋,尤其是臉上的發令紋,很是明顯,板著臉時不怒自威,這會兒聽了她的控訴,神色猛地一僵。

新朝初立,國庫空虛,一乾臣子的年俸亦是一大負擔,說來緩發新臣年俸之事還是她提議的。

當時想,家家都是士族,哪有沒有過活的銀子,若是這話讓田園園知道,絕對會吐槽她何不食肉糜!

此時大殿裡陷入詭異的沉默,皇後做夢也沒想到這女人居然會哭窮,原本找她來是敲打一番,畢竟待孟長輝回來與查莉兒將大婚。二人雖是平妻,可公主終歸是公主,天潢貴胄,她焉能與公主平起平坐,沒得得罪公主,妨礙邦交,這才召進宮來!

皇後臉上一片尷尬,不過堂堂一個鎮遠候府會過的不如富裕人家,她是不信的。

“往昔皇帝也有賞賜,若說沒米下鍋,夫人是否有些誇張?”

田園園用手絹擦了擦眼角,輕聲道:“回娘娘,人人都看到臣婦叔父與丈夫,一個侯爺,官至尚書;一個大將軍,西北重將;位高權重,然而外人不知,他們不事生產、不營生意、家無祖產,又兼接濟舊人,哪有餘錢改善自家營生?之前臣婦倒是有些銀兩,然而舉兵時也一同充了公……公主主持中饋確實受了委屈,多虧她的接濟,要不然這日子更是艱難!”

皇後頓時無話可說。當年舉兵時,孟長輝從三河城抬去十一萬兩銀子,若是沒有這十一萬兩銀子,恐怕那年冬天都過不去,他們又怎能得到大周江山。而今她將人招來,想要訓斥敲打,何嘗不是有過河拆橋之嫌!

她歎了一口氣,良久才道:“委屈夫人了。”

田園園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臣婦不委屈,臣婦叔父與丈夫赤膽忠心,從不將為難之處示人,若非今日如此,臣婦亦不能為外人道也!”

這番話說的皇後娘娘臉皮直發熱,剛想擺擺皇後的譜,可人家一家都有從龍之功,這時才覺得自己此舉不妥。

第一次進宮,田園園謹小慎微。而這一次,麵對皇後不講理的刁難,田園園是忍無可忍,兩次下馬威不說,不論前因就開始懷疑自己。

泥人還有三分性,何況是脾氣不好的她呢!

後來,皇後收斂了三分氣性,好聲好氣地說了一些話,又賜給她一對翡翠玉鐲,田園園氣才順。

皇後有些疲憊,剛想說你快走吧,誰知這女人突然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稽首禮。

她詫異地問:“你這是做什麼?”

田園園道:“臣婦回京時,所到之處皆有棄嬰塔,心中甚是哀傷!”

“棄嬰塔?”皇後秀眉緊皺。

她出身士家大族,不知人間疾苦,還是頭一次聽聞。

田園園恭敬道:“回皇後,與其是棄嬰塔不如說是女嬰塔。民間輕女重男,凡是生下女嬰,十中之七儘皆投進塔中,更有甚者連那那幾個月的也投入其中。長此以往下去,男人越多女子越少,適齡成婚之人亦是,這樣一來,新生孩子便少,日後人口亦少!您是大周皇後,女子中最為尊貴之人,臣婦卑微,特向皇後娘娘稟告此事!”

聞言,皇後臉色微白,緊緊扶住座椅的把手,李嬤嬤見狀上前輕拍她的背脊,溫聲道:“皇後娘娘,禦醫不讓您動氣!”說完,看向叩頭的田園園,不輕不重的說:“國夫人,皇後身體孱弱,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情,不知是您危言聳聽,還是杜撰瞎說,奴婢來自民間,可是從未聽過此事!夫人還請快快禁口!”

關係民族根本之事,到了這個婆子嘴裡居然成了她在瞎說!當真是困於內宅,所見於內宅!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來自民間,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田園園心頭有火,抬頭朗聲道:“皇後娘娘此事千真萬確,您隻要派人去打聽便知真假!”

李嬤嬤狠狠白了她一眼,還要再反駁,皇後娘娘止住她,輕聲道:“讓她說,此乃關於國祚,焉能不重視!”

田園園再次稽首:“皇後娘娘,臣婦所言句句屬實!那女嬰塔每個鎮子都有一個,高出地麵不過一丈,然而地下卻又幾丈,方寸大小的缺口,那孩子兒被投入塔內後隻能等死……”她將途中在女嬰塔中所聞所見,冷靜而詳儘敘述出來,一開始二人滿臉驚駭,在聽到還有會定期焚燒塔中女嬰時,二人已是沉默。

“……女子孕育胎兒,乃是人之根本。如此作賤違背天理綱常!”

話落,皇後娘娘沉聲道:“本宮還在閨閣時,曾被先生批評說女子不應有學,眾人深以為然。而今聽夫人一席話,如夢方醒!不知夫人可有什麼良策?”

“臣婦愚鈍,都是微薄之見,還請皇後娘娘見諒!”田園園恭敬地說道。

皇後道:“你但說無妨!”

“皇後娘娘寬厚,乃是大周百姓之福!”馬屁該拍還得拍,人家再如何短視,好歹讀過書,有點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