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時分,宮人們井然有序地做著手上的工作,除了小廚房裡的煙火繚繞,整座宮城與以往無異,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怎麼,飯不好吃?”秦典衣撫著自己溜圓的肚子,一副意猶未儘的表情,“六局的飯都一樣,嗝,吃習慣就好了。”
“我看你是有心事。”
在得到鮑春春的認可後,張鶯鶯“呲溜”一下鑽到兩人中間。
“鞠尚宮一向嚴苛,你這番也是為姐妹們謀福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鮑春春輕歎一聲,搖了搖頭。
自己之所以揪著鞠尚宮不放,是想著讓馬永晏敲打敲打她,讓她消停一陣,給自己一些找出真相的時間。沒想到,自己卻間接斷了鞠尚宮的官途。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像平日裡那般挽住張鶯鶯的臂彎,“我想,我應該沒有做錯……”
而此時,皇城東南角,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裡突然闖入一個中年婦人。她同美人榻上小憩的女人耳語了幾句,便跪在一旁,焦急地等待著女人的指示。
“儘快把她處理掉,至於那個女史……哼,根本不足為懼。”
話音未落,皇上的禦攆便停在了宮門口。
那女人連忙從美人榻上爬起來,整理了一番衣衫,滿麵笑容地迎了上去。
“皇上累了吧,臣妾這就叫人傳膳。”
“這些事讓下人去做就是了,皇後何必親自操辦這些。”皇帝攬著皇後的腰身坐在榻上,“朕有話想跟你說。”
皇後朝那中年婦人遞了個眼色,那婦人便帶著一眾宮人去偏殿準備膳食了。
“朕聽說老四處置了一個宮人。”
“是尚儀局的鞠尚宮。她苛待下屬又出言不遜,老四這才把她抓進都察院的。”她伏在皇帝肩頭安撫道,“老四同他母親不一樣,是個天性善良的好孩子,他做出此舉想必也是那鞠尚宮確實該罰。”
“朕怎麼聽說,這鞠尚宮是你的人。”
皇後身子一顫,委屈地從皇帝懷裡掙脫出來:“臣妾與她左不過是在量體裁衣之時有著幾麵之緣。倘若這樣就能攀上關係,闔宮上下豈不是人人都能靠著臣妾的名號作威作福?”
皇帝輕刮過她的鼻梁,再度把她攬入懷中:“那就好。”
——
翌日,由於鞠尚宮被捕,清點庫房的事也就被擱置了。張鶯鶯和秦典衣各行其事,鮑春春也在王尚宮的安排下有了新的差事。
“翠翠姑娘,今日還是由我給四殿下送衣服。”
昨日四殿下一回來,翠翠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她費了好一番周折才打聽到尚儀局的變故,以及那個與四殿下頗為親近的女孩兒——正是眼前之人。
新賬舊賬累加在一塊,她多想當場大鬨一通把這個女孩兒轟出鐘粹宮。可她實在怕四殿下愛屋及烏,從此不在理會自己。於是,她一改從前對鮑春春的態度,恭恭敬敬地把鮑春春請了進去。
“殿下,王尚宮讓奴婢給您送頭冠來了。不知您是否得空……”
“得空得空!”
馬永晏等這一刻好久了,他連忙打開房門,把鮑春春拽了進來。
鮑春春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眼睛四處亂瞟,說話都有些打磕巴:“殿,殿下。奴,奴婢昨天送來的衣服,您,您,您穿著可,可還合身?”
“瞧你那樣兒?我可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謙謙君子,我還能占你便宜不成?”馬永晏瞧她那傻乎乎的樣子,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每逢換季,司飾司都比司衣司送東西晚,我這不是等著頭冠到了一塊兒試嘛!”
“哦……”
鮑春春應了一聲,隨即就要退出門外。
“彆走啊,你走了,誰伺候我試衣服?”
鮑春春詫異地指著自己,像是在反複確認自己剛才沒有聽錯,“男女授受不親,我才不要幫你換呢!”
“又不是幫我穿內襯,想什麼呢……”
她眨巴眨巴眼,臉羞得通紅,原來是自己想多了。
鮑春春放下頭冠,說乾就乾。
奈何她來之前完全不知道司衣司為應對倒春寒,特意做了一薄一厚兩套衣服,她還像在庫房整理舊衣服那樣隨手抓起來一件就往馬永晏身上披。
這就導致薄衫裡麵套了個厚棉衣,肩膀那裡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厚外套裡穿了個薄衫,袖口鬆鬆垮垮不說還露出來半截內襯的袖子。
她隻得把衣服脫下來,像給娃娃搭衣服那樣,一件一件地放在他身前比劃比劃再給他上身。
為避免讓馬永晏等的不耐煩,她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閒聊起來:“你母親的事我有所耳聞,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覺得事有蹊蹺?”
馬永晏點點頭,垂眸道:“當年之事,我也是目擊者,我並未看到母親推搡六弟,是六弟自己沒站穩摔出去的。可我年紀尚小,根本不會有人聽我的證詞。”
“還好,現在你又找到一個證人。”
“是啊,還好有你,讓我和母親又多了一絲希望。”
馬永晏把鮑春春擁在懷裡,熾熱的鼻息在她耳畔流轉,勾的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動作,輕輕撫著他的後背。“這也算意外之喜了。能幫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母親若是知道她未來的兒媳這麼聰明能乾,也會很高興的。”
鮑春春臉上的潮紅登時蔓延到了耳根,她連忙推開馬永晏,嗔怪道:“什麼兒媳不兒媳的,咱倆就是普通朋友。”
作為二十一年的大齡母單,鮑春春對所有的男孩子都以兄弟或朋友相稱。
她很是抗拒那些主動和她親近的男生,因為她知道那些男生從來不是真心喜歡她,他們隻是覺得有一個長得還行又是讀師範的女朋友很有麵子,至少在兄弟聚會上能勉強拿得出手。
再加上身邊的朋友總在經曆著戀愛的失敗,漸漸地,她對談戀愛這件事產生了很大的偏見,以至於穿越後自己真的遇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她也會不自覺地把他的真心晾在一旁。
“鮑春春,我喜歡你。”
“瞧,你又在自作多情了。”鮑春春生怕自己會動搖,連忙彆過頭去,“我們都還沒走到談戀愛的那一步,你就開始暢想這些不切實際的未來了。”
馬永晏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深吸一口氣,捧住鮑春春的臉便吻了上去。
“唔!”
她瞳孔驟縮,想要從他濕軟的唇瓣中掙脫開,卻是力不從心,隻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一點點推開她封閉的心門。
“這樣,算數了嗎?”
鮑春春木訥地點點頭。
“不愧是添香樓的頭牌,這招果然管用!”
馬永晏興奮地忘乎所以,根本沒看見鮑春春眼中突如其來的殺氣。
“添香樓,頭牌,是吧?”
他尷尬地抿住雙唇,微微一笑。
“娘子,莫生氣。”
說罷,他撒腿就跑。
“馬永晏!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你什麼時候又去添香樓了!”
“那個頭牌除了教你這些,還教你什麼了?!”
“娘子吃醋啦,娘子吃醋啦!”
“馬永晏!”
“……”
聽到這越過宮牆的嬉鬨聲,路過此處的皇後都忍不住從鳳攆中探出頭來。
“要是我的璉兒還活著,今年也該進書院讀書了吧。”
“娘娘節哀。”
那中年婦人幽怨地看著鐘粹宮的匾額,團在胸前的手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明日,便是六皇子的忌日了。
皇後娘娘心裡有多恨,她就有多恨。那個粉嘟嘟的小娃娃,可是自己看著一點點長起來的啊!
“燕燕,明日我在妙緣寺祈福,你幫我跑一趟都察院吧。”
燕娘哽咽著應了下來。
她知道,皇後娘娘終於肯動手了。
——
兩日後。
“殿下今日造訪有何指教?”
馬永晏婉拒了王尚宮請他進去喝茶的邀約,麵露難色地說道:“其實我今天是來找司衣司麻煩的。”
找麻煩也要說的這麼直白嗎?
王尚宮一時沒回過神來,她不假思索地問道:“可是衣服不合身?”
“不不不!”他連忙解釋道,“是這樣,我的衣服開線了,鞠尚宮在的時候總能及時發現,派司衣司的女史幫我補上。可如今……”
原來如此!
王尚宮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您稍等片刻,我去把人給您叫來。”
不過半刻鐘的工夫,王尚宮便帶著司衣司的十數名宮人齊齊跪在馬永晏麵前。
“奴婢見過四殿下。”
這番浩大的聲勢著實把馬永晏嚇了一跳,他上一次見這麼大的陣仗還是在父皇的選秀現場,那幫花兒一樣的女子齊聲參拜父皇的時候,讓他和二哥都驚歎不已。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何為上位者的權力。
可如今,他隻是想借機把鮑春春帶出來,這王尚宮怎麼理解成了這個意思?
他清了清嗓子以掩飾內心的尷尬:“鐘粹宮有一些衣服需要縫補,聽說司衣司人才濟濟,本皇子想選一位針腳精細的女史隨我回去。”
說罷,他朝鮑春春拋了個媚眼,像是在向她展示自己的語言藝術有多麼高明。
“殿下,這是我的繡工,請您過目。”
聞言,馬永晏的眼睛這才從鮑春春的鬼臉轉移到那名女官身上——那女官不是彆人,正是秦典衣。
他接過秦典衣呈上來的絹帕,細細端詳了一番,上麵的小葉海棠顏色豔而不俗,針腳小巧精細,確實體現出了繡娘深厚的刺繡功底。
“確實不錯。要是沒個十幾年的功夫,繡不出這麼好看的紋樣。”
秦典衣羞澀地低下頭,圓圓的身體輕輕扭動著:“謝殿下誇讚。”
“隻是……我畢竟是男子,若是身上莫名多出幾朵花來,怕是要惹人笑話了。”馬永晏邊說邊看向鮑春春,見她使勁搖頭,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拒絕得更委婉些,“沒事,說不定以後我突然喜歡穿繡花的衣裳了,到時再請你來做。”
就這樣,他以各種奇葩的理由婉拒了所有的女官和女史。
到最後,還沒呈上作品的就隻剩鮑春春一人了。
“春春,等啥呢?還不快去!”
王尚宮一邊和馬永晏打哈哈,一邊催促著鮑春春。
落選的秦典衣和張鶯鶯也在一旁鼓勵著她上去試試,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就這麼成了呢?
鮑春春舉步維艱地蹭到馬永晏跟前,細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香氣,卻遲遲不敢把自己作品掏出來。
她不是怕丟人,畢竟她不是第一次丟人了,早就練出來了一張厚臉皮。她知道馬永晏就是想讓自己跟著走,可自己這坨邊角料在一眾精品中,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了!
“殿,殿下。奴婢實在笨拙,希望我繡的東西不會汙了您的眼。”
“怎麼會……呢?”
馬永晏滿懷期待地打開她遞來的布包,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隻見那個荷包正中央的繡樣大膽地運用了紅綠黃三種顏色的絲線,一層疊一層,堆砌出來了一隻有著扁長的嘴巴、瓜子型的腦袋和兩隻翅膀的……雞。
“這位女史的繡工……”馬永晏欲言又止,他完全想不到還有什麼詞語能描述鮑春春這副作品,“可以和麻糖做兄弟,成為帝都第九怪了。”
“我跟你說了不好看,你還不信。”
鮑春春沮喪地搶過那個荷包,重新塞到懷裡。
“為什麼這麼說呢。”他不忍打擊鮑春春,趕忙找補道,“因為,它的色彩非常鮮豔,讓人看了還想看,本殿下非常喜歡!”
這句話在一眾女史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就連秦典衣和張鶯鶯都是眼前一亮。
明明前兩日還在跟她們請教怎麼繡鴛鴦,這才多久,居然就得到了四殿下的認可。這種學習速度,在整個六局都稱得上是奇跡了!
“春春啊,既然你被四殿下選中了,那這幾日你就先放下手裡的活兒,去他那裡縫補衣服吧!”
鮑春春不忍心辜負王尚宮的期許,硬著頭皮應了下來。她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借口去拿針線包,默默地跟在秦典衣後麵,生怕她那雄壯的背影轟然倒塌。
“哇!”
就在秦典衣踏進織補房的那一刻,隱忍許久的情緒終於伴隨著哭聲爆發出來。
“悠悠,彆難過了。四殿下不是說了嗎,日後有的是機會。”
秦典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又不傻,傻,他,他就是在給,給我畫,畫餅呢!”
鮑春春知道若是此時湊上去安慰,隻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在顯擺。她隻得默不作聲地站在角落裡,把針線包裡的線團一遍遍掏出來又塞回去。
“春,春,你繡的荷包,怎麼樣了?”
她動作一滯,應道:“還沒怎麼樣呢。”
“反正現在還有點時間,我和鶯鶯再幫你看看唄?”
鮑春春也不好回絕,隻得小心翼翼地掏出懷裡的布包遞給秦典衣。
“哇!”
張鶯鶯邊掩嘴偷笑,邊掏出手帕遞給再一次淚腺崩塌的秦典衣。
“我都白教啦!”
“秦典衣,對不起,是我太笨了……”
秦典衣顫抖地捏著那個繡得跟雞一樣的鴛鴦,邊哭邊笑:“不,你能讓四殿下看出是鴛鴦,就不算笨!”
鮑春春乾笑兩聲,小聲嘀咕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他眼神不太好……”
“我覺得春春的猜測不無道理。”張鶯鶯連忙坐到秦典衣身邊安撫道,“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繡花繡得這樣好,說不定二殿下喜歡呢?”
“二殿下生得的確好看,但我覺得他跟個大冰塊似的,一點都不像四殿下那樣親切。”
鮑春春無奈地搖搖頭,心裡不禁泛起了嘀咕:自己怎麼沒見他情商有多高?
她拎起針線包,用胯部輕輕頂了下秦典衣:“他這叫年少不知姐姐好,錯把妹妹當個寶!”
“對,他總會清醒的。”
張鶯鶯也在一旁幫腔,這才將將把秦典衣逗樂了半晌。
“快去吧,彆耽擱了。”
見秦典衣終於恢複了平日裡憨厚的模樣,鮑春春這才鬆了口氣,小跑著奔向了鐘粹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