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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 一口碧螺春 3653 字 10個月前

韋公館帶了個小池塘,琶醍就在池岸上開。玉華來得早,她今天穿了一身陰丹士林藍的連衣裙,一條綁了青絹花的長辮倚在胸上,看上去清秀得很。素玥和玉華拉開一塊偌大的白色幕布,用竹竿撐了立在池邊。傍晚的天空已經落了幕,客人卻還未來齊。玉華帶了招太太做的桂花糕給雁山夫婦,說是給他們道謝。恰巧韋雁山今晚不在家,薇因呆在房間沒有下樓,花園裡隻是她們二人。素玥提議說,“你就站在這幕布後麵,我來抓你,若是你被抓到了,你就輸了。”

玉華忍不住笑,“我有什麼可問的?”素玥不理,她穿著月白色大袖旗袍矮過身子鑽進去幕布對麵,倏然身影像掉進了牛奶似的隱沒。她大笑著伸著雙手來摸,玉華貓著身子隻得躲,幾個來回,兩個人竟僵持不下。驀地一陣秋風吹來,竹竿吱婭一彎,幕布環住了玉華的身影,像是白雕玉。素玥忙伸手去抓,隔著幕布抱住了玉華。她高興地大喊,“我抓到了,我抓到了!你得服輸!”玉華歎了口氣,都依你,都依你。

素玥這才得意地收了手,她剛鑽回去,卻發現玉華呆呆地失了神。她順著目光走,周敄一身公爵衣,攙著芸珊遠遠走著。素玥冷笑一聲,連穿跟鞋都站不穩,害周敄陪著她做紳士,女人就是這點賤,特彆是芸珊。玉華在一旁故意大聲喊他,“周敄,快過來!”周敄停在遠處搖了搖頭。玉華猜是芸珊的意思,心癢難搔地拉著素玥走了。今晚的男主角是周敄,女主角卻不是青雨,她們無心再看。素玥本想著和玉華去樓上看書,丫頭請她們去薇因的房間。她不自然地瞥了玉華一眼,應了一聲。玉華想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全當聽不見,也跟著素玥去。

薇因今天格外精神,臉色比以往紅潤了許多,大約是因為家裡熱鬨的緣故。她時常張望窗外樓下的花園,看見上了場的男女,卻又看不清。玉華倒是無事,按捺著性子陪薇因坐著,總好過在樓下看芸珊弄虛作假。夢境與現實交替在眼前上演,慘白了張臉,空蕩蕩地懸在半空。

驀地,時斷時續的簫聲又從屋頂上逸過,大家都抬頭看,玉華和素玥也探頭出去看,原來是韋雁山回了家,在飄台上吹簫。薇因在她們身後笑著說,“就為了哄你們開心,他倒還真願意趕回來。”

玉華愣了愣,素玥卻故意大聲地回答,“怎麼會?雁山兄和嫂嫂這般恩愛,人見了都要羨慕!”玉華低著頭,她心知肚明這話是衝著她來的。玉華拉住素玥,素玥卻越說越激動,“若是雁山兄有了個好的妻卻想著娶妾,我倒是寧願、咒他下半輩子做孤家寡人去!”

薇因平淡地“喔”了一聲,表麵上波瀾不驚,目光卻鋒芒似的架在玉華身上,要逼她說出真心話。玉華裝作置身事外,扭過頭不看她。薇因跟著冷笑了一聲,“難道還有人非得做他的妻不成?”

玉華按捺不住,尖著聲反問了一句,“妻?步步將我推向韋雁山的,可不就是他的妻?”她望著素玥的手顫抖,拉住她的手,又被素玥甩開。薇因乾巴巴地拍了幾下掌直笑道,“我請你幫忙不假,誰曾想你也使過勾引男人的下流手段!怎麼,既然敢做還怕這件事情傳出去不成?”薇因一桶臟水往玉華身上潑,事關女兒清白,若是真論起真假,玉華怎麼也說不清。她隻好說,“李薇因,你要怎樣?”

聽見這話,薇因的身子慢慢地放軟下來,淒涼地笑道,“替我照顧好他。”玉華不解,“嫂嫂,您這是什麼意思?”

外麵忽然大喊起火了,薇因起身望向那邊的窗子,倒真像是東窗事發。素玥原本情緒就壞,她驚慌失措地跑出去。玉華忙叫丫頭照顧好薇因,像是逮著了機會,也跟著素玥跑出去,卻發現素玥跑的是宅門的方向。趁著素玥抽出門閘的功夫,玉華連忙跑上去拉住她問,“不去救火,你跑出去乾什麼!”素玥轉過頭,玉華借著微光才發覺,素玥臉上已是淚光漣漣。她甩掉玉華的手,帶著哭腔喊,你們都把我當成小孩子!說罷,她踉踉蹌蹌地跑進門外的黑影裡。

玉華想要追出去,轉頭卻見韋雁山在後頭拉住了她。她打了個激靈,慌張甩開便往後退,掩著麵喊,“韋,韋先生,我們還是彆見麵了好!”雁山還以為玉華被嚇得緊,還說著胡話,他看著她笑,“傻孩子,等我回來,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花園裡的火早已滅了,據說是幕布著了火,同學們合力把幕布揮到小池塘裡,這才滅了火。虛驚一場,其他人顧著收拾琶醍過後的狼藉,玉華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周敄朝她走過來,他的僧衣還未脫,腦袋上罩了頭套滑得發亮。玉華的衣裙在風中飄動,宛如陰森森的女鬼。和尚道行淺,近了身便和女鬼搭話,“演過這次,我就要走了,和周家人一起搬去香港。”玉華說,“沒關係,我還會等你和青雨的故事。”周敄無奈地笑了笑,又說,“琶醍結束了,不如一同坐我家的車回去罷。”

玉華不做聲,悶悶地像是滿腹心事。直到周敄將她送到家門口,她隻打過招呼便上樓了。回到家便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任憑招太太怎麼叫也不應。

第二天清早起來,招太太在門外叫醒玉華,說鄰居周家要搬家去香港。玉華下床開了門,又坐在床沿要梳妝。招太太又說,瞧你心急火燎的,總是這麼惦記著周家的少爺。玉華卻說,他們家的菊花開的可好看,我去年見過,一直記著呢。她換了條不起眼的青布小衫,叫起在房間看書的玉徽下樓。

前幾年還沒打仗的時候,周家還替長輩做壽。搬家留下的,年還是昨日的年,黃花也是昨日的黃花。

車停在路邊,周家的幫工把行李放上車,周敄穿著長衫站在周家人中間,眾星捧月似的,又如一隻獨立的白鶴。玉華借著機會繞進門裡去,周家的老姨娘認識她,姨娘家住上海,不跟著主人去香港,是留下來守宅子的。她與姨娘說過,些碎法幣過手——雖然是一斤米也買不起的票價,卻也足表心意,就和玉徽抱了四盆□□離開。門外周家的馬車早便走了,大約怕是在上海再待下去,又要過起朝不保夕的生活。素玥的麵見不得,似乎偌大的上海隻剩了她招玉華一人。

她和玉徽將菊花搬去招公館房後的花園,又將其中一盆放進房間裡。她要打理菊花,無暇顧及玉徽,他便坐在藤條秋千上看書,吱婭吱婭地,像玉華踩過遍地的落葉。“阿姊,”玉徽叫住她,“迪渥斯是什麼意思?”玉華直起身子想了想,“是離婚,”她篤定地回答,“是離婚。”玉徽捧著腦袋沉吟了會兒,又說道,“阿姊永遠不要想起這個詞,它壞得很。”玉華沒有說話,用剪子掐掉花下一支橫生的莖。

報紙下午才送過來,大約是今早汪偽特務在抓□□,西藏路又封鎖了。按照慣例,報紙總是先經過招先生的手,再從玉華流轉到玉徽手裡。今天招先生出了門,玉徽殷勤搶了先,拿到報紙就收進他房間裡。玉華幫招太太做完家務活,去給玉徽送茶葉蛋。

之前招先生去六安,帶回來些六安瓜片。玉華想,用六安瓜片泡晚茶提神已算是奢侈,做茶葉蛋更是暴殄天物。玉華眼看著招太太隻偷偷撬下星碎的茶餅渣子,再摻上買來的劣質茶葉做茶葉蛋,倒是香得很。茶葉蛋算不上風味,卻讓玉華安了心。至少招家人好想著怎麼好好活下去,不會連根拔起離開上海。還有,她還能見到素玥。

玉徽看報的習慣可壞,將報紙一張張地鋪開,好似巡視臣民,他便站在床邊背著手、低著頭看。忽然一陣狂風吹開床上的報紙,玉徽忙繞過床去撿。風又起,他竟是一陣手忙腳亂。玉華放下茶葉蛋,關上了窗,飄飛的報紙披帛似的落在她手上。“阿姊是天上的仙女!”玉徽望著落在她手上的報紙笑道。

她朝報紙上一瞥,卻是韋家太太李薇因的訃告入了眼。山雨欲來風滿樓,天色驀地暗了。她不動聲色地把報紙收進懷裡,伸手去扭開煤油燈,卻發現燈油不夠,便捧起下樓去添油。樓梯昏暗得很,玉華的臉也黯然下來。

不久,外麵下起了雨。雖說秋雨肅殺,招太太卻常說要關著窗,才不會讓屋子這麼濕漉漉的。屋子裡暖融融的,玉華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雨一點點蒙上她的淚光。窗外的雨愈下愈烈,她卻無心再管院裡的那幾簇黃花。她研了墨,鋪開那張報紙,在李薇因的訃告覆上偌大一叢墨菊。

報紙不如宣紙,墨又不如好的徽墨,烏墨肆虐過油墨字。玉華指著走,墨跡也跟著走。她說,不行,這裡是新的花蕾,你們不能碰她。這兒是北平,這兒是天津衛,這兒是蘇州河…她從未見過花會從紙上綻開,張牙舞爪的,她覺得是個奇怪的兆頭。玉華抓起報紙,墨菊又似一團漂浮的亂草,朝下滴著墨。

她剪下紙墨的花蕾,貼在□□上。聽說花能招魂,菊花最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當作一副鬼魂棲身的軀殼,隻覺天旋地轉頭暈得很,一會兒便上床睡去。

傍晚停了雨,天色澄明。招先生回了家,找孩子們要起今日的報紙。玉徽怎麼也找不到那張末頁,想是玉華拿走了。他去玉華的房間找,卻隻見她桌上的菊花被挪走,玉徽猜她大概是到花園去了。他跑去花園,玉華倒在花盆邊,手上一捧黃花瓣,□□上貼著浸濕的墨菊。玉徽忙把她扶起來,卻聽見她喃喃道,她們死了,她們死了。

玉華說她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