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在窗裡望著招太太出了門,才匆匆下了樓。素玥坐著韋雁山的汽車來接她。她忍不住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張望:玉華站在馬路對麵,玉華帶著墜半麵的黑網紗寬帽,罩著一件米色卡其大衣,果真穿了那條黑色絲綢長裙。自行車從素玥麵前飛奔而過,她忙縮回窗裡。
玉華提著裙擺繞過來,她上了車,隻讓素玥瞧著不墜網紗的那麵。素玥作勢要撩開她的網紗,她笑著說,快讓我一親招妹妹的芳澤,玉華皺了皺眉,攔手便擋。素玥仿佛明白了些什麼,壓低聲音道,你莫不是怕人看見那道淤,才戴這寬帽?玉華抬手在素玥的唇上噤了聲,素玥心安理得握住玉華的手。雁山在前座看著新奇,任由她們去鬨。
進了宴廳,就有人邀素玥跳舞。失了素玥作伴,玉華怯生生地站在原地。雁山轉頭和玉華說,“彆怕素玥會無聊,她到這裡來,就是如魚得水。”玉華不好說些什麼,隻訕訕地笑著,低頭摘下紗帽。人人眉下一尾鴉青,她卻是細眉白麵皮。青淤被一群白菊花瓣簇擁,圍成雛菊似的麵靨。雁山挽起她的臂彎,人逢他便問,這是誰?雁山介紹道,這是黛茜小姐。玉華小聲提醒,我的名字叫招玉華,韋先生。雁山抱歉地說,他們問起你的名字,我思來想去,隻想起你臉上那朵黛茜。
玉華的臉紅紅,低著頭不說話。雁山邀她跳舞,她也緊張得很。雁山察覺她的窘迫,誠心要幫她,偏又覺得她這副模樣嬌憨可愛,不由得摟住她的腰,湊過去和她說,“彆怕,我們來說話,說著說著這支舞就跳過去了。”玉華勉強地笑了笑,說好。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發怵,宴會從來都是流光溢彩、花團錦簇的,她像是常客,又像是櫥窗外的過路人。和雁山依偎在一起,倒是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雁山便問她,“聽素玥說,你的臉是那班愛國學生弄傷的?”玉華歎了口氣,回答道,“我恨日本人恨得緊,但我更恨蔣 介 石。跟著他們去鬨,實在是沒什麼意思。”雁山忍不住笑了,又逗她,“那你為什麼恨蔣 介 石?”玉華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道,“他是逃兵。”
雁山驀地沉默了一陣,玉華沒有發覺,又開口問他,“韋先生,您想離開上 海嗎?”雁山反問道,“你呢?”玉華搖了搖頭,“如果素玥和周敄走了,那我也是一座孤島了。”她像是自問自答,卻夜雨似的叩著他的心門。他附和道,“我的朋友都在上 海,去香 港不如留在上 海自在。”玉華聽見,難掩失落地重複道,“朋友?”雁山笑著點了點頭,“你也是我的小朋友。”他們漸漸熟絡了起來,雁山真切地感覺到玉華身上的變幻:一尾偽裝大人的黑裙裡遊曳著無數的小影。在玉華的日記裡,他們的話都像死了的蝴蝶落在一起,各有各的金粉往事,各有各的話說。直到宴會散了場,素玥朝角落的玉華喊了一聲,“招大作家!”玉華才從雁山身上挪開目光。
雁山說送她們回家,玉華卻婉拒了,她要去鴻翔替招太太取衣服。素玥還要執意雁山送她過去,玉華拍了拍她的肩膀,“鴻翔就在馬路對麵,真當我跳舞把腳也跳瘸了麼?”說完便兀自走了。素玥在她背後低聲嘀咕,“她真怪。”雁山聽不出素玥的回護之意,張口替玉華辯解,“她或許是累了罷。”素玥瞪了她一眼,扔下他便走。
玉華心裡藏著事,自然不能讓招家人知道。穿著這條死黑裙回去,指不定又被招太太一頓罵。招太太是上海人,講上海話不打緊,還學了一套尖酸刻薄的話,招家的男人沒少被招太太拿上海話數落。偏偏玉華懂得抓軟肋,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招太太常帶玉華來做旗袍,久而久之,她來這裡也變得輕車熟路。她挑了件做好的綠格旗袍,順道取了招太太的旗袍才回家。
她又買了套新的旗袍,招太太邊數落著邊把喜笑顏開地把旗袍拿走。玉華哄她,說這是她特地記著去幫招太太取的。招太太笑著說她,“少在這貧嘴,你這就是借花獻佛!”玉華心裡暗想,若是讓你知道我去跳舞,你這樽佛還能坐得住?可她忙著改劇本,敷衍著從手掌心裡逃了出去。
她回國大找沈老師,周敄本來約好了和她一道去,清早才想起今日是爺爺的冥誕。聽說玉華還未起身,他請玉徽傳了個口信才安心回去。周家的親戚大都逃了個乾淨,離了上海又往新的戰火裡跳,他是這樣想。今日在家開了小祠堂,冷冷清清燃了幾點香火,他坐在一旁看著。寺裡請來的師父搖著珈玲祈福,他眼見著一滴紅淚要掉在師父的袈裟上,忙伸手過去擋,燙得他直叫喚。
師父驚起轉身看他,忙叫丫頭替他解熱。周敄自己無事,隻是饞著師父手上的珈玲。他問他,可不可以把珈玲借他些時日。師父雙手合十念了一句,“小施主行善,理應答謝。隻是這珈玲是安撫亡靈用的,我如何借你?”周敄心急,悄悄往他的衣袖塞了一塊玉。那和尚眉開眼笑地走了,到哪裡袂中都是沉甸甸的。周敄便有模有樣地搖著珈玲在牌位前唱到,“請來一位花和尚,列祖列宗莫介意。”唱詞前不著曲後不搭調的,惹得他自己都笑。
他拿著珈玲去找玉華。玉華下樓的時候,他看見她的眼睛紅腫了一大片,似乎兩個人都有話說,他反倒怕開口說了。良久,玉華望著周敄扯出笑容,“我看起來悶悶不樂的麼?”周敄也笑,“悶悶不樂是angry,你看起來更像鬱鬱寡歡。”
玉華臉色緩和了些。他取出那隻珈玲,擺在玉華麵前。周敄手上扭著鑰匙,玉華開了話匣子,“我今日去找沈老師,卻隻看見了蘇學長。他與我提起那日的事,還教我——寬容大度。”玉華露出羞澀的笑容,“那誰來寬容我?”周敄答不上來,歎口氣吹斷了玉華的淚珠子,“玉華,你這兩日還好嗎?”玉華遠黛裡的雨霧匆匆散了些,她咬著唇說,“青雨師姐的托付,我總不會因為這事情就忘了。”聽到青雨的名字,周敄不自在地望了望玉華身後,輕聲問,“你知道?”
“她去香港做了大明星。”她一聲雨絲風片,淋了周敄一身,他也黯然下去。玉華給他斟茶,周敄有自己的茶碗,是招太太給他準備的,一隻碧色的釉瓷養一尾戲水的紅鯉。玉華將茶水沏過一圈波紋,周敄漾著倒進茶盤裡。他們都明白了,他和玉華相視一笑,早就心意相通。隻是人各有各的命,南水渡橋北走馬,她也要活。她送了周敄出去,便許久都再未見他。
她和韋雁山跳舞的事情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招太太耳裡,她氣得和玉華大吵一架,用得最多的字眼就是“拋頭露麵,成何體統”。所幸招太太心裡有數,更何況捅到招先生那兒,遮掩著就過去了。招太太仁至義儘,玉華也不好再抱怨。後來玉華從素玥口中得知,是芸珊放出來的風。那日她也在宴會,見玉華豔壓她一頭,“嫉妒得緊”,素玥打著念白把話說出來,就是逗得玉華大笑,也撥不開她心上那道霾。
雁山再約她去宴會,玉華有些意外,抵不過自己想去,還是答應了。至於到底是想見韋雁山,還是想去跳舞,她也琢磨不透。她這次穿著桑染的黃點裙,藏著陳年舊事似的,依戀著雁山更有了些溫度。雁山開玩笑說玉華是守護神,仗著自己麵生,逢人向他敬酒便冷下臉,惹得彆人敬酒也好不痛快,乾脆不來向她討臉色。有位酒客慫恿說,聽聞韋太太在先生邊紮了個稻草人,不知這稻草人身上站得了烏鴉咯?
雁山剛要發話,玉華還是替他出了頭,喝了半盞酒,酌下一口便覺苦澀。玉華暗暗問道,這是什麼酒?雁山斜過身子和她說,怎麼了?這是朗姆酒。玉華說,這酒好苦,苦得我想掉眼淚。雁山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傻孩子,苦是好事。玉華雙頰通紅地睜眼望他,苦怎麼就是好事?雁山被她的話嗆得愣了愣,玉華哽咽著說,韋先生,你怎舍得讓我哭?雁山無奈,遞給玉華一杯水,你這是醉了,我送你回家。
玉華一上車便歪頭倒在窗邊,雁山坐在後座也看不清她的臉。她從口袋裡摸出碗薄荷油,在太陽穴上蜻蜓點水,辣得她直掉眼淚。她往後縮了縮,真怕韋雁山見到她這副模樣,不然真當她招玉華動情了麼?雁山把車停下來說,我扶你上去罷。玉華心比天高,隻說,謝謝先生送我回家。說罷,她飛快地走下車。雁山望著她的身影,無奈放她走了。
雁山回韋公館,他托素玥早上打電話給玉華,說他去探望她。素玥打電話去招家,玉徽回絕了,說玉華還在休息。雁山心裡有愧疚,也不了了之。素玥問他和玉華發生了什麼,雁山不說,薇因卻猜得到。她眼望著黑雲蓋住了上海,窗前的樹漸漸地沉下來:薇因伸手去探爐子,爐上的藥要小火慢熬。她心裡明白,藥都是要文火慢煎的,更何況是人?她添了些柴,爐子裡的火又暗了些。
雁山這幾日的心神不寧,她都看在眼底。素玥也察覺到了,那日竟把玉華騙來她麵前,她和玉華兩個人都被蒙在鼓裡。薇因再一想,便心知肚明素玥疑心玉華見縫插針。素玥和她畢竟歲數差了些,又隻是少不經事的學生,哪裡想得了這麼多?玉華來看她,直盯著掛在牆上的煙槍,她猜玉華想得明白,她時日不多了。大家都是聰明女人,玉華會怎麼想,她心裡清楚得很。但她總要找個好的借口,讓她甘心留在雁山身邊。
她聽雁山接到電話,大雨淹掉了糧倉,他要出門去看被征調的米糧。今晚又留她一人吃飯,她舍不得他走,又不甘心他耗在自己身上。她跑去替雁山係領帶,她手勁素來小,卻仍是不經意勒到了他。他叫了一聲,薇因忙鬆開手。雁山攥住她的手問,薇因你還好嗎?薇因說我很好,你呢?雁山鬆了口氣說,你勒得緊了些。薇因笑著,拉起他的領帶說,勒緊了,你就跑不掉了。他沒有多想,愉快地跟著笑起來。
他坐著車便過去了,遠遠隻望見路障邊擠滿了人。聽聞軍營要征調一區的白米,人們都炸開了鍋,都來界上和米幫囤米。他不動聲色地下了車,卻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溢出人群。是穿著青布衫的玉華,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一起扛著一袋米。雁山忙扭過頭去,生怕自己被發現。他做著手上的事,心裡卻想著手之外的。他忍得糟踐這樣的玉華的感情麼?
等他回家,又親自打電話給玉華,請她和他出來敘敘,就當是給她賠禮道歉,可玉華還是拒絕了。雁山碰了釘子,隻當她是孩子脾氣,沒有計較。接下來的時間忙著和老朋友聚會,雁山再沒去過宴會,自然也就見不到玉華。臨近演出的日子,素玥才打電話給她,她不在家,就由招太太接了。等她回家再打過去,又問,“你最近忙不忙,下周的琶醍你來不來?”玉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陣,反問她,“我能不能來?”素玥在電話那頭高興地鼓掌道,“當然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