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敲著悲痛的序曲。
方冉做完手術已經過去一段時間,情況仍然不容樂觀。她大多時間都在睡覺修養,這樣等方時韞來了之後,精神會更好些。
她現在隻能靠著醫院病床調節角度,勉強坐起身,拿著醫院提供的便捷小桌寫信。
過去的時間,她沒能陪伴她的兒子長大,未來的時間,她也快要無法參與,隻能以寫信的方式來彌補遺憾。
提筆,她頓了頓,寫下了小眠二字。
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大約是護士來送吃食和藥了,她沒有抬頭。
“嫂子。”
筆尖不受控製劃了出去,畫出一道刺眼的黑線。
“嫂子,我求求你幫幫我,幫幫我吧嫂子!”
宋方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地站在她麵前,痛哭流涕道:“他們又來了,我已經快要拿不出給小梅上學的學費了。”
小梅是他女兒,就讀的是京州市一所私立中學,學費對宋方海而言已經是一筆不菲的開銷。他目光賴在方冉身上,近乎瘋狂道:“嫂子,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嫂子,求求你了!小梅還這麼小,不能不上學啊嫂子!”
方冉動了動唇,腹痛絞得她說不了話,隻能急躁地咳嗽。
“宋方海!”方時韞站在門口吼道。
方冉總是不清醒,以為他還要上學,固執地不讓他陪伴,方時韞隻得短暫離開,叫陸冕時不時來看看,自己則輾轉於幾家醫院探尋是否有更好的治療方案。
宋方海一回頭,便看見怒氣衝衝朝他走來的方時韞,以及被方時韞這一聲喊來的護士。
方時韞一拳揍了上去,護士急忙上去拽著他,力氣大到壓不住。
“有話好好說,這裡是醫院!”
“我有沒有說過彆再來找我媽?!”方時韞紅著眼吼道。
倏地,一聲悶響。
“方女士!”護士急聲道。方時韞立刻把目光轉向病床,方冉虛脫地倒在地上,病服上沾染斑斑血跡。
“媽!”
方時韞趕忙上去扶人,護士按下病床旁的緊急呼叫裝置。醫生帶著幾名護士火速趕來,做了個簡單的檢查,把病床連帶著方冉推了出去,並且把閒雜人等趕走。
方時韞隻能站在病房門口乾著急,他沒心思收拾宋方海,沒成想宋方海不僅沒走,居然還敢來他麵前晃悠。
“時韞,抱歉。”宋方海麵對他這個侄子還是有點怵,“我沒想到嫂子會……”
“你沒想到什麼你沒想到?”方時韞火騰一下子燒到了頂峰,他拽著宋方海的領子,不再壓抑他的怒火:“道歉有什麼用?我跟沒跟你說過她不能受刺激?!”
“說沒說過?!”
宋方海被勒得有些難受。
“你為什麼還有臉來?!”
周圍起了不少圍觀的人,前台的護士,路過的醫生,病人,病人家屬。
“有事出去聊,這裡是醫院。”護士長嚴肅道。
“滾!”方時韞猛地把他踹翻在地。
宋方海疼得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喚,沒敢再惹方時韞,被護士長勸著,勸出去了。
護士長又回頭看了看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她對這個少年有印象,因為總能看見他站在病房門口,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前段時間還總是來找自己問哪家醫院有這方麵的專家。
方時韞等待著,蹲下了身子,把臉埋到胳膊裡。
怎麼會這樣呢?
上天看不得他好嗎?
直到方冉被推回病房,方時韞才連忙起身。蹲了太久,眼前猛地一黑,護士及時扶了他一把,塞了塊糖給他。
“謝謝。”方時韞摸了把臉,眼睛四周紅紅的,看上去很可憐,“謝謝您。”
“誒呦,沒事。”護士也是心疼這孩子,教育道,“你沒吃飯吧,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母親。”
“知道了。”方時韞無力地點點頭。
醫生從病房裡出來,看了他一眼,不忍歎息道:“彆讓她再受刺激……”
“還有時間,多陪陪她吧。”
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方時韞去洗了把臉,整理一番,才進了病房。方冉聽見動靜側了側頭,艱難地吐字:“時韞……媽是不是……”
“不是。”方時韞握著她的手,不敢用力,“媽,你彆多想,不會的。”
方冉閉上了眼:“時韞,媽想聽你說說話。”
“好啊。”方時韞努力調整情緒。
“媽,上次你跟我說,去雲音樂搞個賬號,發表自己的作品。”
方冉聽他講著。
方時韞的狀態並不好,她能看得出來。陸冕來的時候,她也跟陸冕聊過,希望方時韞能有彆的事情轉移注意。
“我前些天剛注冊,名字叫Penguin。”
Penguin,企鵝,其實這是他媽媽取的。
他小時候總學不會走路,兩隻腳在地上走得歪歪扭扭,動不動就平地摔,方冉就給他取了這個外號。
她說企鵝在陸上走得慢,但在水裡很迅猛,我們時韞雖然學走路學得慢,未來在某個方麵應該會很有天賦。
事實證明,方冉說得沒錯,方時韞在音樂這門藝術上完美繼承了父母的優良基因。
“播放量已經破萬了,還有人給我評論呢,連粉絲都有了。”雖然還不多。
方時韞儘可能撿著好事說:“媽,快點好起來,我寫了很多很多曲子,好起來,我拿小提琴拉給你聽。”
“嗯。”方冉眼角噙著淚。
方時韞拿紙給她擦了擦,又用沾水的棉簽給她潤了潤唇,輕聲說:“彆哭了,你一定能好起來的,不要多想。”
“小眠。”方冉喊他,小眠。
信中無數次起筆寫下開頭,真正喊出來又是另一種感受。
方時韞愣了愣,傻笑道:“在呢,小眠在呢,怎麼了媽?”
方冉眉眼柔和,望著他笑而不語。方時韞心底無端生出一股慌意。
“媽,我給你唱首歌聽吧。”方冉最喜歡聽他唱歌。
“給你唱你最愛聽的那首吧?”
……
方時韞能做的都做了,方冉還是於第二年的夏天病逝。他拿出剛買的手機,很快就找到了唯一能夠聯係的聯係方式,其實有三個,還有一個是陸冕,他應該還在實習,來不了,另一個已經不在了。
“時韞?”蔣卓嚴接起電話,“怎麼了?需要我過去看看嗎?”
方時韞用手捂住了雙眼,說:“蔣叔,你下班能不能來一趟,幫我安排一下我媽的後事……”
電話那頭明顯頓了一下,不確定道:“方冉她……”
“嗯。”方時韞說,“麻煩你了,蔣叔。”
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早就抽乾了他所有的精力,電話掛斷之後,他最後一根緊繃的弦轟然斷開。
“去叫醫生!”
一時躁動。
“有人暈過去了!”
方時韞緩緩睜了睜眼,耳畔傳來蔣文許的聲音。
“你可算醒了。“
蔣文許說:“我爸已經叫人安排了,叫我先過來陪陪你,他還有個會要開。”
他佯裝不滿道:“你說你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兄弟了?”
“你帶著阿姨搬家連我都沒告訴,手機壞了換新的也不說。”
“跟你說話呢聽見沒!”
方時韞低聲說嗯,聽蔣文許絮絮叨叨在他耳邊念叨。
這種感覺還蠻好的。
“你還沒吃飯呢。”蔣文許發泄過一通好多了,“走吧,上我家。”
“好。”
蔣卓嚴是晚飯後回來的。
客廳內隻有沙發旁邊的落地燈亮著,方時韞吃完飯就一直在發呆,蔣文許坐他旁邊,看了眼蔣卓嚴,一對父子倆大眼瞪小眼,交流全靠眼神。
“吃飯了沒啊?”蔣卓嚴看著摯友的兒子倍感痛心,“你媽媽的事情,我已經著人安排了。”
方時韞抬眼看向蔣卓嚴,緩緩道:“吃過了,謝謝蔣叔。”
“跟你蔣叔還要說謝,這麼見外。”
“就是啊,方時韞,你是我好兄弟,你爸和我爸是摯交,老蔣就算你乾爹。”
蔣卓嚴笑著拍了拍蔣文許,跟方時韞道:“雖然他這話說的像二百五,但就是這個道理,時韞,蔣叔答應過你爸要照顧好你。”
“明天你就搬過來,和文許一起住。”
蔣卓嚴想了想:“對了,回頭我帶你去辦個複學轉學手續吧,你該回去上學了,也省得宋方海再來找你麻煩。”
“學校我已經聯係好了,就去致英吧,離京一也不遠。”
致英是京州私立有名的重點,多少人有錢也擠不進去,成績好是最低標準。蔣文許吐槽道:“我去,我以為時韞能和我一個學校!”
蔣卓嚴倒是想,他恨鐵不成鋼道:“你那成績要是能去致英,我現在就送你去!”
方時韞眨了眨眼,沒有拒絕長輩的好意。如果不接受的話,他們反倒會更加操心自己。他請求道:“蔣叔,還有件事要麻煩你。”
“什麼事?”
“我想改個名字。”
蔣卓嚴頓了頓,沒有問為什麼,隻是說:“也好,也好。”
“想好叫什麼了嗎?”
“宋眠。”
蔣卓嚴一聽便知,他是知道方家夫婦倆對於孩子姓氏的約定的。
“哪個mián?”蔣文許問。
方時韞說:“安眠的眠。”
願你們安眠,願你們再無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