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時韞坐在病床前,拇指抵著刀背,將蘋果皮一寸寸削了下去,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常亮,靜音顯示著一串陌生號碼的來電。
無人接聽,斷了,很快又有新的號碼打進來。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側過頭看了一眼。她麵容消瘦黝黑,依稀可以從五官看出她曾經的模樣。她動了動乾燥的唇:“是不是來電話了?”
“沒有。”方時韞削好蘋果皮,又用水果刀切塊,“媽,坐起來吃點蘋果吧。”
方冉輕晃了下腦袋,示意不吃,歎息道:“是你二叔吧?”
“不是他。”方時韞把蘋果切塊放在一旁的塑料盒子裡,用棉簽沾了點水,抹在方冉乾燥的嘴唇上,“媽,不吃的話,睡一會兒吧。”
方冉看著他,久久才說:“媽不睡,陪我聊聊吧。”
方時韞頓了頓,慢慢垂下眸,說好。
方冉勉強撐起笑意,伸了伸手指,方時韞立馬握住了她的手。
“我和你爸爸以前商量過。”
她目光對著天花板,緩緩眨了眨眼。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跟我姓,姓方。”
方時韞低頭注視著她,他知道,方冉很想她的丈夫,他也一樣很想他的爸爸。
隻是方冉擔起了一個母親的責任,獨自藏著負麵情緒,從不在他麵前展露,帶著他,想要把以後的日子過好。
“第二個孩子呢,就姓宋。”
方冉眼裡蓄著淚。
“我們因為工作,經常到處出差,沒有很多時間陪你。”
接到電話的時候,她還在幕後準備演出,對方問她是不是方冉女士,她在答過是之後,對方委婉地通知她,她丈夫搭坐的那輛飛機出了意外。
她化了精致的妝容,穿一身黑色禮服,拿著上千萬的小提琴,卻狼狽地上台。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在台上出現重大失誤,台下坐著的,不僅有因她這位首席慕名而來的遠方聽眾,還有她的兒子。
方時韞,坐在第一排,離她最近的位置。
“媽……”方時韞叫了她一聲,攥緊了她的手。
方冉退還了那次演出所有門票的費用,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演出散場,留下的是黯淡無光的舞台,摔在地上的小提琴,跪坐在台上哭泣的首席。
“我隻有你一個孩子。”
她想要摸摸方時韞的頭,方時韞就把腦袋送到她掌心。
“抽空去改個名吧。”方冉說,“就姓宋。”
方時韞抬頭望著她。
“名字你自己來取。”方冉笑著說。
名字一般由父母賦予,是一個人一生的開始。
方冉說,她的第一個孩子姓方。
第二個孩子姓宋。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日益衰弱,所以希望她的兒子,方時韞,能擁有第二次人生,由他自己來命名。
“我知道了。”方時韞順著她道,“我找個時間去。”
“嗯。”方冉閉上了眼。
方時韞拿起手機看了眼,來電還在繼續,他直接掛斷,給他二叔發了條消息。
[。:過一會兒我會去找你們,彆再給我媽打電話。]
方冉倏然睜開眼,方時韞把手機收了起來。
“時韞。”她還想再叫叫這個名字。
“我在呢。”方時韞說,“怎麼了,媽?”
方冉剛剛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出來:“想好叫什麼名字了嗎?”
方時韞怔了怔,還沒,兩個字卡在嗓子眼。
“眠。”他說,“睡眠的眠。”
“宋眠。”方冉念了念這倆個字,樂乎吐槽,“好像個女孩兒名兒。“
方時韞對著她揚了個笑。
“幾點啦?”方冉說,“彆耽誤你下午上課。”
方時韞麵容頓時僵住,很快又恢複了笑,安撫她道:“好的,媽,你休息一會兒?等你睡醒,我也就放學了,到時候我再過來看你。”
“你去吧。”方冉的語氣漸虛,“彆老來回跑了,你都累受了。”
“沒事的,放學我再來看您。”方時韞有些心疼,“睡吧,睡一覺我就回來了。”
方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
方時韞一身戾氣,帶著手機走出病房,請護士多幫忙照顧一下方冉,然後給陸冕打了個電話,讓他來一趟醫院。
他要去見他二叔,宋方海。
他父親剛出事那會兒,方冉雖然精神狀態不太好,但人還是能勉強撐著過日子。
偏偏攤上宋方海這麼個不要臉的,欠一屁股債,趁著他去上學,跑去他家裡,跟他媽裝可憐,求饒,再三保證,叫方冉借錢給他。
方冉心軟,聽宋方海說什麼家離子散,苦了孩子,就借了一部分給他,剩下的叫他自己慢慢還。
宋方海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出了他家,就做得混球事。
他的保證就是個屁。
自己還不上了,嘗到點甜頭兒,乾脆帶著要債的跑方冉跟前要錢,去她工作的劇院鬨事。
方時韞發現的時候,方冉的精神狀態已經出現了問題。
有時候他放學回家,方冉會在桌子上擺上三套碗筷,叫他洗手,喊他爸吃飯。有時候他起夜,會看見主臥那邊還亮著燈,聽見方冉的聲音,好似在和誰對話。
方時韞乘著電梯下樓,剛出醫院大門,大老遠就瞧見了宋方海,以及他身後一群熟得不能再熟的大哥,要債的。
“給你打電話沒接,我就隻能給你媽打了。”那領頭的,也是方時韞眼熟的,叫老馬。
老馬點著根煙,宋方海在他旁邊站著,嗆著也不敢吱聲,整個一慫蛋。
方時韞麵無表情地說:“我手機被你砸壞了。”
他手上現在拿著的就是方冉的手機。
“還有,彆再給我媽打電話。”
老馬瞥了眼宋方海:“那你就多配合我們點兒,趁早把錢還了。”
“冤有頭債有主,該找誰找誰。”
“宋方海要是能還上,還至於找你嗎?”
方時韞冷漠道:“那就報警。”
老馬笑了聲,吞雲吐霧,用腳踹了踹宋方海:“聽見他說什麼了嗎?”
“時韞啊……”宋方海打起感情牌,“你真得幫幫我,我是你二叔啊,我——”
方時韞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打斷:“你帶人找上門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媽?”
“我記得我說過,你們不會再從我和我媽這裡撈走一分錢,我早就報警處理了。”方時韞轉頭看向老馬一行人,指著宋方海憤憤道,“他四肢健全,能打工,能賣藝,自己欠的自己還,彆再找我們了。”
“我媽生病住院,沒過過幾天安穩日子,宋方海,你要是有點良心,就帶著這些人走。”
方時韞說到這句的時候,老馬抽煙的手頓了頓,蹙了下眉。
宋方海還想耍無賴。
“行了。”老馬衝身後的人搖了搖手,幾個大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們雖然乾這行,但還道德有底線,不拿救命錢。”老馬語重心長道,“散了吧。”
方時韞愣了愣,舒顏道:“謝了。”
“唉,我也有老小。”老馬看了宋方海一眼,警告道,“最後一次,你彆比你侄子還沒出息。”
老馬一走,留下宋方海和方時韞。
“時韞啊……”
“彆這麼叫我。”方時韞抬腳就走,“我沒你這個二叔。”
宋方海死皮賴臉,還想跟上來,正巧陸冕趕到,急匆匆把他拉開。
“你算個什麼東西!”宋方海罵道。
“醫院門口彆嚷嚷。”陸冕道。
一對二討不到什麼好處,更何況,從方時韞這裡他也沒討到過好處,宋方海覷了眼陸冕,走了。
“你沒什麼事吧?下次有這種事早點給我打電話。”
“沒事,那群人以後不會來了。”
“那就行。”陸冕望向醫院住院部,“方姨是什麼情況?”
“不大樂觀,要動手術。”方時韞頓了下說,“今天精神狀態也不太好,以為我還在上學。”
為了照顧方冉,方時韞向學校請了長假。
“知道了,我上去看看她。”陸冕說,“你也是,這邊有我看著,你去上課吧,上完課再回來也行。”
方時韞笑了笑:“你也得上學,再說……”
“我想多陪陪她。”
“行,那我先上去了。”
“嗯,我回去幫她收拾點東西。”方時韞想到了什麼說,“對了,她睡著了,旁邊有蘋果,你吃了吧,放久了不新鮮。”
方時韞掃了輛共享單車,騎回家。
他們剛搬過來沒多久,找房子找得急,最主要的是離醫院近,就沒太挑,東西也沒來得及收拾,行李箱、大大小小的紙箱堆在客廳。
方時韞簡單理了理,然後拆開,收拾了幾套換洗衣物,牙杯牙刷……
拆到一個小箱子時,他動作停了停,這個箱子裡裝的都是樂譜,最底下有本日曆。
都11月了啊……
27號這天被紅筆圈了起來。
悶葫蘆的生日。
方時韞又埋頭翻了翻箱子,上次聯係到蔣文許,他好像提了嘴要樂譜的事兒,但是方時韞當時忙得分身乏術,就把這事兒忘在腦後了。
那首曲子他已經寫完整了,本來是送給方冉的,但是那天……
方時韞不自覺地攥緊了手,紙都被捏皺了,他急忙鬆了力度。
他把樂譜連同生活用品一起裝進包裡,騎車回醫院的路上正好有能寄快遞的驛站。
京州一中因為有住宿生,學校可以代收快遞,聯係方式填班主任的就行,他有羋沐霖的號碼。
方時韞最後寄出去的除了樂譜,還有一個嶄新的企鵝公仔,路過一家百貨店,看著順眼買的,希望悶葫蘆還能記得他這個朋友吧。
三天後,剛好是江凜生日的前一天。
江凜以為再也不會和方時韞產生交集的時候,忽然在這場猶如空花陽焰的美夢裡,再次追尋到方時韞存在的痕跡。
那時他剛下課,盛塵宇說門衛那裡有一份給他的生日禮物,寄件人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