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
承雲宮中,劍光凜冽,劍刃的寒光與靈力金光交鋒。
金光更居上風,江閒執劍抵抗,卻仍是不敵,腳下一踉蹌,被金光捕捉到了破綻,猛然一發力,巨大的衝擊力將他逼退數十步,身軀撞在了承雲宮中的柱子上,柱子像蜘蛛網一樣從中碎裂,人也跟著五臟六腑受到碰撞力攪成一團。
“閒,天命不可違,這是天道的旨意,吾告訴過你這個道理。”
江閒受到重創,喉間一哽,鮮血倒湧上來,自嘴角溢出。那向來毫無波瀾的臉上,此時麵色發白宛如惡鬼,漆黑的雙眸中充滿了怒火,血絲布滿眼球,他抽出了劍,劍尖直指著帝君,厲聲質問:“天命?對九霄趕儘殺絕就是你所謂的天命嗎!”
“天道言,龍族不應存世,不過是一個龍族餘孽罷了,不值得閒為此與吾反目成仇。”
帝君麵上依然帶著笑,不過笑中儘是憐憫,他半抬起手,指尖微動,隻是一道金色的光閃過,江閒手中的劍便被那道如芒的金光擊飛。
哐當——
劍脫手,落在了承雲宮的地磚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手中劍被震飛,虎口處傳來一陣酥麻感,半臂都不得動彈,江閒不可置信地看向遠處的劍,瞳孔顫抖,最終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埋下頭,肩膀聳動,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天道,天道……口口聲聲全都是那天道……真是惡心。”
他和帝君實力懸殊太大,天外雲鏡的眾仙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但他唯獨殺不死這個他最想殺死的人。
江閒站起身,冷漠地看著帝君,語氣無比平靜:“如果謝九霄是打破天道平衡秩序的罪人,我江閒便會證明我的命運不會由天道一手操控。嗬,你不過隻是天道的一條走狗,這輩子就居於天道的囹圄下好好當你的帝君吧。”
他聲線陡然拔高:“像你這種循規蹈矩的人,千年萬年也逃不開天道對你的桎梏!”
“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做那高高在上的帝君,我過我的獨木橋,就算是死,我也要為九霄闖出一條血路!”
說罷,他決絕轉身,撿起被帝君擊飛的長訣,神色悲痛,沒有絲毫留戀地離開了這個困了他三千年的天外雲鏡。
他離開了天外雲鏡,帝君並未阻攔。
江閒看著熟悉的天外雲鏡——這束縛了他三千年的地方,不由得憶起他第一次見到帝君的那年。
山穀間雲霧渺渺。
金色的光輝照徹整個山穀,四周儘是高聳的大山直入雲霄,天高地闊,從山上傾瀉而下的瀑布在餘暉下璀璨耀眼,磅礴的氣息在山穀縈繞。
隱隱有透明細長的龍影穿梭於雲霄之間,大半的軀體隱於霧間,口中吐出嫋嫋龍息。
此乃天界盛景,凡人話本中所撰寫的桃花源也不過如此。
霧中逐漸顯現出一道耀眼的藍光,藍光化為人形。
他從上古遺址龍之穀的虛無中醒來,耳邊回響著低低的龍吟聲,綿綿悠長。
這裡是上古神獸——龍族的棲息地,在萬年前,天界龍之穀中的最後一條龍隕落,就此宣告了龍族的結束。
曾與鳳凰族並列神獸之首的龍族,如今隻留下了這一山穀的龍魂守護著龍之穀,證明著龍族存在過的事實。
天外雲鏡已無龍族,但大多數人都對龍之穀望而生畏,即便是天外雲鏡的人,也不敢輕易踏足此地。
他漂浮在空中,低頭望去,一道金色的身影佇立在龍之穀與天界交彙之處的懸崖之上。
他緩緩落在了這人麵前。
這人麵上一直帶著溫柔的笑,如春風和沐。
“吾終於尋到你了,三界芸芸眾生,為尋你,吾尋了千百載。”帝君和藹地看向他,眼中是博愛蒼生的溫和悲憫,“有道雲,道自虛無生一炁,便從一炁產陰陽。陰陽再合成三體,三體重生萬物昌。”(注①)
“你本就是從虛無中誕生,往後便叫閒吧。”
江閒似是懵懂地點了點頭,記下了。
他叫“閒”。
閒是天外雲鏡的仙君,亦是帝君手中之刃。
也是謝九霄的摯友。
天道不容他與謝九霄,那他也沒有在天外雲鏡待下去的必要了。
三千紅塵塵來塵往,浩浩蕩蕩千萬人過,誰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誰是命運既定的天選之人?
他在紅塵三千載,是過客,還是天選之人?
江閒收回目光,孤身離去,背影孤寂淒涼。
自那之後,天外雲鏡的眾仙君都知道江閒消失一千年後回歸天外雲鏡那日,承雲宮中傳出了激烈的爭吵聲和刀劍交鋒之聲。他們隻敢躲在遠處遙遙相望不敢靠近,沒過多久,傷痕累累的江閒從承雲宮中走出,頭也不回地離開天外雲鏡,他們往那承雲宮中看去。
承雲宮中幾近成了廢墟,所見之處皆是劍光所至之處,無一完好,而帝君立於廢墟之中,靜靜看著江閒的遠去。
“我就知道,那日看到帝君前去龍之穀誅殺那龍族之時我就預料到了有今朝這一日,唉,我也看到了那龍族怎麼死的……真是慘啊。”
“嘖嘖,還以為鶴清仙君跟帝君跟久了也是個冷漠無情之人,沒想到他竟為了一個龍族跟帝君反目成仇,真是讓人沒想到……鶴清仙君這路走岔了啊。”
“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帝君非要對那龍族餘孽趕儘殺絕?”
眾仙君議論紛紛,承雲宮宮門隨之關上,帝君歸於黑暗,江閒走向光明。
……
五年後。
嶷玉山深處。
晨曦微露,太陽猶如一麵紅金的大圓鏡從山的那頭升起,蒼穹之上,日光透過山間的層層晨霧,照進已是殘垣斷壁的仙觀中。
仙觀外的牆壁上,白色的牆皮脫落嚴重,凹凸不平,周圍雜草叢生,看得出很久無人踏足此地。
木門吱呀作響,仙觀上供奉的神明石像麵容經過時間的腐朽,五彩的顏色褪去,暗淡無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麵貌,不過依稀能看出是個高八尺有餘,體型修長,麵如冠玉的神仙。
神像前的貢台上落了灰,隻有一盞鏽跡斑斑的燭台支撐著已經燒一半的白蠟。
神像右側有一神龕,神龕內的木牌上似乎鐫刻著“鶴清仙君”四字,曆經不知多長歲月的腐蝕,字跡早已看不真切。
日光透過那唯一一扇被蚊蟲咬出破洞的紙窗。
角落堆著容一人歇腳的稻草堆,原本用來跪拜神像的蒲團被人枕在頭下。
日光打在稻草堆中那白色的身影上。
那人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唇上沒有一絲血色,似被夢魘纏身。
夢中。
在漆黑的湖水之底。
身體被湖水包裹其中,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鼻腔和耳朵都灌入了湖水,他試圖呼吸,卻喘不上氣,仿佛被一隻手給扼住了喉嚨。
唔……
他在湖水中睜開眼,漆黑的眼眸在湖水中熠熠發光,閃著明亮的光芒,不過雙眼很快被一雙毫無溫度的大手覆上,光亮消散,隻餘一片黑暗。
對方的另一隻手纏上了他的腰,拉著他一同沉淪。
他想掙脫,卻控製不住夢境中的自己,不知是自己使不上勁還是對方的力氣太大,他對付那雙手如蜉蝣撼樹一樣,雙手紋絲不動,隻能聽見自己的嗚咽聲,以及身後之人沉悶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他們纏繞著沉入了湖的深處……
一聲低沉的龍吟從湖水底部傳來。
夢境破碎。
江閒陡然驚醒,軀體都在發涼,夢中那雙手覆上他雙眼的冰涼觸感還在,他急促地喘息著,咳嗽了兩聲,夢中窒息的感覺太過真實,感覺自己要從肺部咳出水。
他這些年也做過夢,無非是夢到天外雲鏡的事,以及……夢到謝九霄。
那些都是他曾經曆過的事。
可他為何會毫無征兆地做出如此詭異蹊蹺的夢?
不過江閒也沒再多想了。
人界有句話叫做夢裡所發生的事,現實裡都不會發生。
“算了,夢與現實相違。”
他抬首往那扇窗望去,外麵的光打在那雙眼如寂靜的潭水一樣幽深不見底,沒有光澤的眼中,眼中倒映不出光影,像是失去了生機。
新的一天又到了。
在嶷玉山多年,他對日夜的更替已經麻木。
江閒掐指一算,不多不少,今日正是他來人界的第五年。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稻草,將素白道袍上的褶皺撫平,從供桌上拿起白色的發帶將長發挽起。
隨後將稻草上包裹著黑布的劍一拿,一身單薄修整的素白道袍,身形修長挺拔,麵色淡然,就算是立在破敗的仙觀中也蓋不住那清冷絕塵的氣質,倒真像遺世獨立的山中仙人一樣。
將劍背在身後,江閒推開那搖搖欲倒的木門,往嶷玉山下走去。
集市街道上人來人往,有穿著粗麻布衣的小販在熱情地吆喝著,也有穿金戴銀的商賈挺著個啤酒肚,轉著手中的玉扳指四處張望。
“糖葫蘆誒——好吃的糖葫蘆——不香不甜不要錢誒——”
“剛出爐的包子饅頭咯!客官要不要吃熱乎的包子饅頭咯!”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客官,浮玉國運來的瓷器!這可是昨日剛進的貨!”
江閒喜靜,避開了嘈雜的人群,找了塊兒人少的地。
他見街道儘頭角落處的那片空地人稀少,隻有一在乞討的乞丐坐在地上,於是走到乞丐身側,一撩衣擺席地而坐。
剛坐下他就從懷中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展開平鋪在麵前,又將背上裹著黑布的劍卸下,壓在紙張上好讓紙張不被風吹跑。
紙張已經有點泛黃卷邊了,上麵用墨水寫著——算命卜卦三百文,斬妖除魔五兩起。
擺完之後他也不吆喝,閉上雙眼屏息凝神,像道士修煉一樣盤腿打坐,不動如山,看起來高深莫測。
旁邊在磕頭乞討的乞丐對江閒早就眼熟了。
這道士天天來這兒擺攤,他也沒見過這道士開過一次張。
還沒他乞討賺的錢多呢。
乞丐想了想覺得也是,他也不會花三百文去找一個看起來就像是江湖騙子的道士算卦。
時間過得很快,夕陽已經掛在了空中,街上隻剩零星幾個行人,兩側的小攤都在陸陸續續收攤。
乞丐搖了搖碗裡的幾枚銅板,咣當的清脆銅錢碰撞聲讓他樂得合不攏嘴,現在去街頭那家饅頭攤還能買兩個饅頭填飽肚子。
離開前他又望了一眼那奇怪的道士。
整整一天,那道士坐在原地動都沒動一下,跟一尊雕像一樣。
如往常一樣,也沒人在他算卦攤上算上一卦。
不過乞丐連自己的吃穿都顧不上,還在乎彆人乾什麼呢?
乞丐趕忙收回了目光,小步跑了起來,趕忙拿著手中的銅板去買饅頭吃,要再晚一點,饅頭攤就收攤買不著了。
算卦攤上的白衣道長動了動,望了眼已經掛在山頭將要落下的太陽,低身準備收起宣紙回嶷玉山。
“道長且慢。”
恰逢這時,一道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傳來。
江閒抬起了頭,跟前盈盈立了名一襲絳紫色長裙的女子。
女子麵容秀麗,楚楚動人,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她從袖中掏出銀子,彎身將那銀子不偏不倚地放在了“妖”字上,不知是無心還是刻意。
“算命卜卦三百文對吧,那道長先來給我算一卦如何?”她抿著紅唇一笑,溫柔的眸中波光流轉,“你算算,我是何人?”
一陣微風拂過,清幽的暗香在空中彌漫。
江閒從紙上拿起那枚銀子,掂量了一下重量之後收下了,從容不迫地開口道:“確定要我算這個?行,不需算,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人。”
女子原本揚起的嘴角一撇,卻又很快恢複了那副溫婉可人的模樣,纖纖玉指將額前碎發輕撩至耳後。
她笑著指指自己的眼睛:“道長可真會開玩笑,莫不成是眼疾看不真切,一時看錯了?”
江閒實在是無語:“彆裝了,我又不是臉盲,記性再差也不至於連一個人都記不住。”
“說吧,你千裡迢迢從昆侖山跑來這窮鄉僻壤之處找我有何事?”
“還真是瞞不住江仙君呢。”女子望了望四周,街道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行走,“在此議事也不方便,仙君能否借一步說話?”
江閒沒有回答,隻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將地上的宣紙疊好收入懷中,又把劍背上,算是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