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整個上午都不見蹤影的陳桉,終於趕在何思淇中午下班前發來第一條消息。
話語簡短,陳桉隻說見麵,時間地點都沒留下。
但她知道無須擔心,隻要按原定計劃過完一天,在出其不意的時段接受陳桉的突然造訪便好。
抄襲的輿論不減反增,不回應的態度引來更多猜忌,看到等在樓下的陳桉,她迅疾清空所有搜索記錄。
“昨晚上在徐姐家睡的?”
“找了家路邊的民宿。”他回看,晃悠何思淇的胳膊,“不要擔心,我在物色濱城的房子。”
路上的雪綿軟細碎,每一步都像踩在毛茸地毯,咯吱聲響將將發出就被陷落的雪重新掩蓋。
他們並肩走在雪地,不知覺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紅褐色的教學樓在休息日也透出肅穆,樓側的金色標語分外紮眼,這是他們的高中——濱城第二中學。
二中的門衛一直看得很鬆,性格軟好說話,這麼多年門衛室裡坐著的還是那人,從沒攔過回校探望的學生。
高中三年是一段讓何思淇難以忘懷的時光,僅僅是因為她自己。
比大多數學子幸運的是,何思淇沒有因為學習而舍棄自己的所愛的畫畫,回首過去,她最喜歡當時堅定的自己。
走在操場,棟棟教學樓都已改名,原來一眼便能分辨出各個分區,現在乍眼望去,飄香樓、靜思樓、智源樓......
隻是陳桉似乎不受影響,何思淇始終慢他一步,跟著他在教學樓左拐右拐。
“你記性不錯,我都忘記活動室怎麼走了。”
他的步履不停,速度不減,話卻說得極慢,“畫被淋濕那天我從教學樓跑到活動室,每一步都刻在腦子裡。”
教學樓和活動室之間最近的路程是從操場後門繞道前門,相當於跑了整半圈,美術活動室又在四樓,運動量屬實不小。
“因為太累了?”
“還好。”
他停在活動室門口,推門的動作遲疑,“但是我總在回想邁出的每一步,要是再快點會不會還能救回那些畫。”
何思淇想說些什麼,他已走入。
校園已經翻修多次,美術室看來還是那樣,甚至連畫架也留著幾個舊的,牆上張貼的照片大多是是何思淇那屆所拍。
陳桉俯身側頭打量那些個舊畫架,挨個看去,畫架曆經多屆,飽經風霜,從支柱到畫板被塗塗改改。
他指了指其中一副,語氣篤定,“這是你的畫架。”
“我的畫架?”
何思淇湊近,在眾多學生留下的痕跡中,最角落處發現自己的姓名。
回想高中時她的畫架似乎就擺在這個位置。
“我不記得有寫名字,以前好幼稚。”
她坐下,手指撫過姓名處,字跡就更模糊些。
陳桉坐在對麵的畫架,慢聲提起,“嗯,是我寫的。”
涼風過耳,穿透窗戶,畫板下的彩鉛屑揮揚,落英繽紛,飄落在地。
何思淇心裡久久顫動。
他垂眸,眼皮輕薄,隻能看到他眼底的淺色。
吹來的明明是涼風,她卻聞到那個夏天的熾烈味。
“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沒有印象。”
她反而停下了撫摸的手,希望這道痕跡留存久些。
“你畢業的隔天。”
陳桉一直沒有抬頭,視線在畫板上左右停留。
“你畢業後,有新人來,我不讓他們坐這個位置。”他微微點頭,“以前確實幼稚了點。”
何思淇突然對他的高中三年好奇,第一次問起,“陳桉,你的高中三年是怎樣度過的?”
簡單的問題卻在心裡掀起漣漪,一層覆一層。
她的心緒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想聽到“我很好”之類的回答。
“大概和你正相反吧。”陳桉簡單交代,把遮擋在他身前的畫架推走,完全暴露在何思淇眼前。
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心底升起沒來由的緊張,又有些慶幸。
還好有畫架遮擋,好讓她的慌亂不被輕易察覺。
“沒什麼可說,你畢業後的那兩年對我來說都是附屬,我的高中早在你畢業那天就結束了。”
他的嘴角笑意明顯,“這樣想,也挺美滿。”
時至今日,何思淇才理解陳桉要和她一起拍畢業照的執念。
對陳桉的答案有些詫異,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我想多聽些關於你自己的回憶,不是我們共有的。”
他沉默許久,最後隻用一句“忘了”應付過去。
陳桉仰靠在椅背,悠悠開口,“我運氣一直不好,開瓶蓋都是謝謝惠顧,大概是剛來這裡的那天,幸運眷顧了我一次。”
重返校園,這般氣氛,他實在想像旁人般感慨過去,或提起初戀,或提起青春,但思來想去就這幾件事。
怎樣也和何思淇脫不開乾係。
“開學撿到錢了?”
“我覺得坐在這個畫架前就是一種幸運。”他的眼光隨之轉移,“這裡靠窗,空氣好,靠在角落,開小差也沒人管。”
何思淇笑了笑,反問他:“我倒覺得這裡光線不好,老師也關照不到,我是不是不算幸運?”
“最主要是和你坐在一起,不然我猜一兩天之後我就會放棄。”
“可我畢業以後你也在畫,感謝你自己吧陳桉。”
何思淇沒想自己對他來說有如此作用,她更希望陳桉能夠多肯定他自己。
他思慮般,“你見識過老周的手段就不會再這麼說了。”
他們目光相視一瞬,何思淇彆開視線,“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巧合。”
“在畫什麼?”陳桉朝何思淇旁邊的位置挪著畫椅。
隨即畫架被輕挪,恰恰擋住了他的視線,“我還要靠著這幅畫發家,哪能先讓同行看?”
正欲回答,門被推拉開。
那人戴著圓框眼睛,頭發花白了一大半,但身姿端正得很。
周老師,正是這間活動室的老師,年紀不小,性子裡像個頑童,不然也不會做出拿著喇叭找陳桉的事情。
老周走近,讚賞的眼光繞著何思淇轉了一圈,“現在真是渾身透著藝術氣息了,一看就是我的學生。”
他的眼光瞟過陳桉,眯眼又湊近些,連連擺手,“這個......不太記得了,記不清楚了。”
陳桉被他的模樣逗笑,主動湊前,“身上沒有藝術氣息就不認了?”
看陳桉被騙到,他心滿意足,“我老花眼,這麼一看是認出來了,天天上課畫美女的那個。”
老周往何思淇耳邊湊湊,聲音大得很,生怕活動室裡有人沒聽見。
“我當時尋思這小孩心氣挺高,天天畫人像,五官七扭八扭,看他畫了一個月才知道是畫你呢。”
聽這話,一旁的陳桉扯開話題,“您這活動室沒怎麼變樣,是不是學校不給撥經費。”
“喲,稀奇了,高中三年就沒聽你叫過聲‘您’。”
聽到現在何思淇算是明白了,這話題是怎麼也繞不開陳桉的,怪不得他說老周手段高明。
“現在考試壓力太大了,這活動室都停一兩個月了,學校抓緊功課,自然不管這裡的。”
老周手撐在腰際,往後一仰就聽得骨頭聲響,他又說:“我這也半退休了,得空過來打掃打掃。”
風比剛才吹得更冷,何思淇瞥向身後,注意到窗戶的異樣,“這窗戶......”
“這是我自費給裝的,防雨擋板。”這回老周真壓低聲音,儘管這間教室再無彆人,“這費用啊批不下來,摳死了。”
她眼睛瞟向一旁,陳桉的臉色不太好看,許是因為當年活動室被淹那事。
何思淇暗戳戳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收回臉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兩人跟在老周身後,一人拿個掃把,乾起了苦力,把地上的鉛筆灰、橡皮屑掃得乾淨。
要接幼兒園的孫女放學,打掃完老周就樂嗬地走了,看來沒什麼留戀。
他說:“我活得好好的,啥時候不能見。”
陳桉看向剛拖的地板,也不好再隨意走動,“我們回家嗎?”
“等我一下,給我點時間。”
“好,我在門外。”
不過五分鐘,何思淇推門走出,她戳戳陳桉的肩膀,“我們走吧?”
“垃圾袋,順便帶下去吧,免得老周費勁了。”
陳桉折返回,發現活動室的窗戶緊閉,相必是她特意為之,回看門外身影,唇角牽起。
他坐在畫架前,把有些模糊的字跡重新描了一遍又一遍,抬眸發現畫板上是何思淇所畫的兩人速寫。
那刻他隱隱感受到心的輕盈,對這裡的某種執念消散。
垃圾袋不重,大多是五顏六色的彩鉛屑,他剛出門就聽到何思淇有些抱怨的聲音。
“這麼慢,垃圾袋挺重的吧?”
他輕聲淺笑,沒有回話。
“陳桉,翻篇了嗎?”
“本來沒有。”陳桉的背影愈走愈遠,停在樓梯口,“但是今天風真大。”
何思淇臉上有些得意之色,用隻能她一人聽到的聲音呢喃。
“我也寫了名字,在更早之前。”
打從她到活動室的第一天起,便在對麵畫架的抽屜底座寫下陳桉的名字。
她與老周商量,負責幫活動室招生,但對麵的位置要空缺出來。
那一年,學習美術的學生是自活動室修成以來最多的一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