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鬆散,他們折回酒店換下了已經濕透的衣服。
陳桉這人固執得很,單從穿衣風格就能夠看出。
酒店行李箱裡,光是色係相同的衣服就數不清多少來件,清一色的黑白,何思淇索性套了件黑色衛衣,寬大得像是oversize,隨便走兩步都會滲進涼風。
他們從頭到腳一身黑,襯得另外兩人花枝招展,也好,倒不會走散了。
南大街正午時分正值喧囂,這是一條多曆年所的老街。
起初隻是各小販聚集之地,現如今已變成海市一條風景線,這些年不斷重建,街道風格逐漸趨向古色。
街頭到街尾,共400多米,每戶都掛著紅燈籠,日日賽得上新年。
裝扮是中式的,菜品卻也有西式的,牛排意麵、慕斯蛋糕,凡是聽起來高檔些的全都能被鐵板小攤做出來。
何思淇一直都有吃完一整條街的好勝心,今天終於是逮到了機會,雖說沒法一天之內實現,好歹也能邁出幾步。
似乎總是她走在最前,停下時身後跟著的三人也順勢止步,吃什麼喝什麼全跟著她來。
本是陪著陳桉來見朋友,現在倒好,四個人排成一豎列,走走停停,誰也不理誰。
走過五六個攤販,她再也受不了這樣沉悶的氣氛,反身掃過身後三人。
低垂的三顆頭同時刻抬起,目光皆聚集在何思淇身上,依然沒人開口,動作一致得像是三胞胎。
借著歇腳的借口,四人並排坐在花壇旁的座椅上,每人手裡都揣著份烤冷麵,熱氣滾滾。
據何思淇觀察,他們三人中隻有高義性子稍潑些,吃一口能說三四句話,白煙在嘴裡翻騰。
除了陳桉附和之外,她幾乎沒見過呂依柔開口,與每個人都保持著疏遠。
這位女孩看起來剛成年,行事舉止卻比高義顯得成熟多了,她腳踝和腰側的紋身更讓何思淇愈發好奇起來。
因此她刻意坐在呂依柔旁邊,探著身子問:“你們認識多久了?”
“五年。”
“三年。”
重疊的聲音不知源自誰,相差甚遠的回答讓氣氛降到了最低點。
“誰記那玩意兒啊。”
高義一句話岔開了話題,大家都如無其事,閉口不談,像是觸及了隱私般。
他咽下最後一塊烤冷麵,發出了一聲低歎,回味似的抬頭看向天空,“窩在教室裡從天亮畫到天黑,連晝夜都分不清了哪還記得年份。”
陳桉從沒提起過在國外的五年,乍一聽到還覺得很新鮮,思來想去也屬實夠折磨的。
不發一言的呂依柔嗤笑一聲,拿簽子在烤冷麵上紮了許多小洞,卻是隻吃了兩口,“你個隻訓了三年的就彆說話了。”
“喂你提這個是什麼意思啊,想吵架?”高義翹起的二郎腿麻利收回,擰著眉頭咬牙說著。
“你沒變的也就是脾氣。”
“靠,還不是你......”
陳桉見這氣氛不妥,起身扯著他的帽子,“去趟廁所。”
“小學生啊上廁所還要人陪,我自己能走。”
聽到這話何思淇被嗆到,她模糊地記起,在小學陪陳桉上廁所的正是自己。
事實上何思淇也沒強到哪裡,在認識陳桉之前她都覺得自己性格太過軟弱,情緒稍有起伏就會泛起想哭的衝動。
直到兩人漸漸熟悉,麵對這個比自己更加敏感的弟弟,她隻能快速成長,好讓陳桉有所依靠。
她想她大概永遠會記得那天,陳桉主動找她的那天。
小學的廣播聲滋啦滋啦,總讓人覺得詭異,靠著老師的不斷重複才能聽清一二。
在何思淇值周的那個星期,她對任何聲音都異常敏感。
“六班何思淇請到醫務室,六班何思淇請到醫務室。”
被叫到名字的她抖得一激靈,心裡的恐懼感無邊席卷,在眾人的眼光下緩緩起身。
她自知不是個優秀的小孩,從老師的角度看來。
去醫務室的路上,何思淇每走一步心裡都更抗拒一些,甚至止不住地想要乾嘔。
被廣播叫到可不是什麼好事。
醫務室裡總是彌漫著藥物的味道,在推開門的那刻更加猛烈地侵入鼻腔。
她討厭醫務室,學校裡每個孩子都討厭那裡,到處都是白花花一片,但何思淇出奇地厭惡。
醫務室的老師個子都高,白口罩白手套,整日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這天最是倒黴了,醫務室裡整整有兩個老師。
他們看到何思淇進門的那刻都向兩邊退讓,床上那個坐著的男孩被暴露出來。
他戴著口罩,看到他眼睛的第一眼何思淇就認了出來,這不是那個不理人的一年級小弟弟嘛!
緊張的情緒消散了些,她與陳桉四目相對,他的眸子是淺棕色的,天生也比彆人白些。
何思淇盯著他看了許久,深色瞳仁下一道道交錯的雜色紋路像是盛開的煙花,那雙眼眸仿佛隨時將人吸進去,不然何思淇怎麼總是喜歡看呢。
那時她的第一直覺,這個男生真危險。
順著向下才看到卷起的褲腿下,那一大片的黑色淤青,有些滲人,馬上就移開了視線。
醫務室的老師說他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她倒吸一口涼氣,小學的樓梯又窄又長,還臟。
緊接著何思淇的眼淚溢滿了眼眶,站在他的麵前,表情很是委屈。
“可真不是我推的!”
他的眼眸放大,但何思淇猜不透他的情緒,隻能一遍遍無助解釋。
可陳桉卻伸手抹掉了何思淇的眼淚,抓著她衣角的手一直沒有放開,緊緊攥在手心。
“他到了醫務室就一直叫著要找你,問什麼都不回答。”
醫務室老師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止住了眼淚,看著那個低垂著頭的小男孩。
何思淇知道他很少說話,就靜靜坐在他的身邊,任由那雙乾淨的手拽著自己。
直到老師離開,何思淇戒備的心也終於放下,她斜眼瞄著那片烏青又怕被發現。
“你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嘛?”
他沒有說話,何思淇也不覺得尷尬,自行地說著:“沒事,吹吹就不疼了。”
她蹲在男孩的麵前,看久了也不覺得嚇人了,像是一朵花的形狀。
至於是什麼花嘛,她已經忘記了,不好的回憶她向來忘得飛快。
何思淇緩緩吹氣,還抬頭觀察著他的反應,“是不是不疼啦?”
陳桉無言,搖搖晃晃想要從床上下來。
她趕忙阻攔,“老師說了不能亂跑。”
“上廁所。”
何思淇蹲下讓他趴到背上來,這層樓道有個教職工廁所,非特殊情況學生不能使用。
特殊情況不就來了嘛,聽說職工廁所比學生的乾淨許多,不是一排排深坑,是坐便。
何思淇從來沒有用過坐便,好奇心和保護欲讓她顧不了那麼多。
“上來!”
像是下達命令般,她饒有自信地看著陳桉,心想著一個瘦弱男孩能有多重。
不過何思淇還是高估了自己,她甚至忘了,自己也不算強壯。
每踏出一步,背上的重量都在加重,廁所距離醫務室隔了三個教室,不遠,但對他們來說是一項挑戰。
她隻能數著窗戶來預估到達的距離,學校的樓道總是被保潔阿姨拖了一遍又一遍,還反著水光。
剛走到第二間教室,她的手臂就沒什麼力氣,腿一軟單膝猛地跪在了地上。
陳桉掙紮著想要從背上下來,何思淇撐著他更用力了些,她可不是中途放棄的人。
結局當然如償所願,何思淇第一次使用了坐便廁所,還是隔間的。
職工廁所的鏡子都是一整麵牆的,不像女生廁所,隻有小小三塊。
她對著鏡子看看自己,又看看陳桉,和他潔白的衣服比起來,自己的衣服簡直是塊染色布。
不知哪來的彩筆痕跡,還有沾染上的灰塵。
也是,畢竟陳桉看著就是乾乾淨淨的一個男孩嘛,那時她就覺得這個男孩就該生活在黑暗透不進來的地方。
她每每看到這個小男孩,心裡就湧起力量,後來她知道這個叫做保護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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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每次提起這件事情,何思淇都會質問他,“其實你根本可以自己走吧!”
不過,執意要背著他的好像正是自己。
清風撲麵,逮著衛衣的縫隙鑽入,一路涼到肚子。
何思淇被這風吹得發顫,冷冷淡淡的女聲響起,來自身旁的呂依柔。
“在笑什麼?”
“沒有,我天生微笑唇。”
她狡辯著,自己都沒意識到嘴角的揚起,比起這個,剛剛是呂依柔在說話吧?
這應該是她第一次主動和何思淇說話。
呂依柔無奈彆過頭,自嘲地笑了幾聲,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細聲細氣,“你和陳桉很相配。”
這話讓她不知怎麼接,何思淇也覺得相配,作為朋友來說。
她也看向天空,烏雲稠密,也還是有光亮透出。
“兩人大白天擱這看星星呢?”
高義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還是被陳桉拖拽著。
呂依柔白了他一眼,起身後回望了長得沒有儘頭的街,“你們繼續逛吧,這條街挺長,我沒那個耐心。”
“真不厚道,這次可是你早退了。”真沒發現,高義這副糙樣既然還會撒嬌,他搭上陳桉的肩膀,“走走走。”
“那我也走了。”這話是對著呂依柔說的,何思淇禮貌微笑就轉身跟上了陳桉。
“對不起。”
隱約她好像聽到一句道歉,回首後除了呂依柔的背影就再無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