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前,白鶴仙君剛剛飛升,天君卻在見他的第一時間便歎了口氣,“如此年輕,修行時還是多去凡間走走吧。”
“我這好不容易成了仙,天君因何要命我在凡間修煉?”白鶴仙君不解,他一個人琢磨了半晌,怎麼也沒想明白。
不過,因為彼時的白鶴仙君神力尚且稀薄,又得了天君的命令,他便依言去了趟凡間,想著尋個僻靜之處好好修煉術法。
他降落之處是片樹林,遠離人喧,白鶴仙君很滿意地在一棵樹下盤腿而坐,修煉起來。
第一日,他毫不懈怠,閉目運氣於全身經脈,整整一日,他都沒有睜開眼過。
第二日,他仍舊閉目靜坐,絲毫沒有半分動靜。
“南風起,吹孤木;秦家女,命主孤……”
不知是哪裡送來一歌謠。
一群孩童穿街過巷,跑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小女孩,她穿著樸素的單衣,而她後麵則是一群年紀稍大的孩子。
他們舉起堅硬的石塊鉚足了勁往女孩砸去,女孩警覺地躲過身後的石塊,轉身離開開闊的城道。
她隨著狹窄小道往前跑,漸漸地眼前變成了一片翠綠的樹林。
“她要跑進樹林子了!”有人叫道。
“沒錯,不要讓秦家女跑了!”一個男孩大聲嚷道。
“是啊,給她點顏色瞧瞧。”旁的小孩附和著。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建議,為首的孩子得意道:“說得對!我們這麼多人怕什麼?快追!!”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被稱作秦家女的女孩喘著氣越跑越快,可是腳步還是不受控製地慌亂起來。
終於,一個孩子堵在了她的麵前:
“她在這兒!害我們追了這麼久!”
幾塊石塊砸了過去,但是還沒有砸到,一個孩子突然驚叫道:“那是誰?”
也許是因為樹林裡漆黑一團,又寂靜地可怕,這群孩子隻看女孩身後站著一個男人,昏暗的光線下他一雙眼眸亮的嚇人。
“快跑啊!有妖怪啊!要吃人啊!”這群孩子頓時如鳥獸散。
女孩遲疑地轉身,隻看見一張刀刻斧鑿般的容顏,豐神俊朗,是天底下所有男子都不能比擬的俊美與威嚴,宛如一尊仙人。
她愣住了,竟然不覺得害怕,反而還想再看清楚些。
然後,這個仙人說話了,“他們為何追打你?”
“我出生時有高人算過,說我命格凶煞,他們害怕。”女孩不卑不亢地輕聲道。
仙人不再說話了。
這次換成女孩問了:“若我明日又被他們發現後追趕到這裡,你還會在這裡嗎?”
仙人本來宛若冰封的表情意外地流露出一絲詫異,“你聽見了,他們都說我是妖怪,你不怕?”
女孩搖頭:“我命主凶煞,是你該怕我。”
“你還會在這裡嗎?”她又問了一遍。
白鶴仙君此前曾被天君告誡過,得道天尊修煉之時從不肯在一棵桑樹下坐禪三日,這是為了不要生出感情來。
作為神仙連樹都不可輕易產生交集,何況是人?
可是,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白鶴仙君猶豫了一會兒,他本該拒絕的,可是在看見她那雙堅韌的眼睛時,他鬼使神差地說:“也許...在?”
秦家女笑道,“那好,明日也要麻煩你幫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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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約定的第二日,白鶴仙君如約等在樹下,再次幫她趕走了身後的“追兵”。
後來,他顯出仙鶴原身返回天界,也是自那日分彆後,秦家女便再也沒有見過白鶴仙君。
也是,她不過是個小小凡人,那樣的仙人,她能有緣麵見已是天大的恩賜,又怎敢奢望再見呢?
她就這樣如常地度過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年荒年,惡妖作怪,餓殍遍地,她的親人相繼離世。
在她孤苦無依之時,她隻記得街道兩旁紅牆綠瓦,權貴們依舊歌舞升平,雕車塞滿了整個巷道。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又一次看見了奉命下凡除妖的白鶴仙君。
餘光裡,她看見神仙降臨,天邊異彩紛雲。
太久了,她甚至都記不清他的樣子,可當那樣一個背影出現在她的麵前的時候,哪怕隻是浮光掠影的一瞬,她都能確定是他。
她跪在地上,虔誠地磕頭,眯著眼睛,悄悄看他。
手心裡,是她許多年前雕刻的木雕,它小小的隻有掌心那麼大,正是仙鶴的樣子。
她像每日都會做的那樣,捧著木雕,在心中默念:“遙祝君安”。
也許是天上的神君聽到了她心中的話,她不是求自己,而是求他平安。
神君詫異地望向她,也是那一眼,作為神仙他看到了女孩身上命運的金絲,他看到無數條細線牽引著她即將在下一刻走向死亡。
畫麵裡,她慘死時,她的雙手無力地垂下,手中捧著的仙鶴神像靜默地滑落在胸口。
“我看到的是什麼?”他問身旁的武官。
“命運。”武官回答他,“神明的眼裡能看到凡人被萬縷金絲所縛,這些絲線會牽引出凡人下一刻的命運。”
“凡人由金絲牽引,走向必歸之路?”他喃喃道。
武官慈悲地道:“很殘忍是不是?作為神明,我們能提前看到這些,看到他們一步步步入死局,無可更改。”
半空之中,他鬼使神差地召出了一把劍,朝著虛無的空中輕輕一劃。
武官大驚:“仙君!你....”
“你怎可如此......”武官語無倫次,“你斬斷天命,將來.....”
“哎……”武官說不下去了。
直到很久以後,白鶴仙君終於明白了武官沒有說完的話。
那時,他又一次和武官一起下界降魔。
他用法器將那魔罩在空中,在手中的伏魔劍即將打散她時,他看到了不知從何處掉落出的木雕。
他盯著那木雕有一點眼熟,隨後,他認了出來。
“竟然是她?”仙君愣住了,“她怎會成魔?”
武官詫異地望著他:“你不是神仙嗎?怎麼看不清她的命?”
“看不見了,自我舉劍之日起,就再也看不見了。”
仙君終於明白,原來從他斬斷了縛住她的金絲那刻起,不是他阻止了命運,而是他也落入了命運之中。
即便一個神明為一個凡人一再破例,可縱為神明,他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她原本的命隻是因惡妖作亂而死,是因我的一念之差,改了她的命,才導致這命運卻走向了更悲慘的一麵。”
當初他若不斬斷命運,她不過是悲慘一世,可現在卻連來世都沒有了。
仙君捧著這縷殘破的神魂,他將她帶回天界的一棵靈樹上溫養,隨後,他被天君罰去人間曆劫,投胎成為了鶴妖。
而這靈樹上殘破的神魂受天界靈氣溫養,漸漸孕育出了上古玄鳥的形體,也終於補全了靈魂能夠進入忘川轉世。
那時,商絳將她留在了忘川,培養她成為下一任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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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早該明白的,每年盛冬,他都會沿著忘川的河流進入忘川。
有時候,她也會覺得她與他的際遇並沒有那麼簡單,隻因每次提及的時候,他總是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眼中沉澱著交織的情緒,很熾烈,又有點哀傷難過。
不知是害怕,還是,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透著危險,不要輕易推開這扇門。
每當這時,她便不再深究。
可是如今,穆衍伸手撿起腳邊的木雕,指尖觸碰著粗糙的木屑,她終於記起了那些被遺忘了的千年的愛慕。
她的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了下來。那個人,她以為從來都不屬於她的那個人,跨越了三世的時光,終於來到了她的身邊。
可是,又再一次消失。
她伸手徒抱住了一片虛無。
青祈會啊,青祈會,原來我曾這樣深愛過你,這樣熾烈的感情湧入心尖,這顆冰冷了千年的心居然也會如此跳動。
她深吸一口氣,眼裡蓄滿了淚,深深看了一眼白鶴神君的神殿,轉身往入口處去離開。
不知怎的,穆衍忽然想到了天君的話:
“你為一人背棄眾生,便是將天下的福祉均予一人,她可受得起這樣的福澤,你可承得住這般的因果啊?”
往日之因推得今日之果,當日之舉是因,如今,青祈會為除怨氣散儘靈力為果。
而她的果尚未完成。
她必須儘快出去,找到赤玉墜,令忘川儘快恢複原狀。
穆衍打定主意,出了神君殿,外麵還是和她剛進來時一樣,遍地神像,莊嚴而肅穆。
她捏訣一路直奔入口處去,沿著來路返回速度快了許多,沒多久就到了天君當初設下陣法的位置。
穆衍伸手向前一步,指尖果然觸到了一道堅實屏障,無形封印此時像波光一樣粼粼閃動,她卻被擋在裡麵分毫不能前進。
想起幻境中的場景,穆衍目光一轉,看向坤北方位,看似隨意地走了幾步。
可實際上,穆衍每一步在重現當時神君施法的步驟,到了最後一步時,穆衍才停下來閉目聚神,將全身法力彙集在右手手掌。
片刻後,她眼神一凝,指尖迅速往前探去,一塊入手冰涼的紅玉落在她掌心。
玉石掛紅,豔如雞冠,正是穆衍在幻境中見過的赤玉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