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衍打量著眼前這淩淩水波聚成的人影,問:“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那人影臉上浮現出一絲恍惚,就像是在回憶許多年前的往事。
然後,他回過神來,微微躬身:“小人沈輅,原本隻是一株成了妖的菖蒲草,後來不幸身死,如今的確隻是一縷殘魂而已...”
“至於奚元她,”
沈輅頓了頓,繼續道:“我曾經與前世的奚元相識,這些前塵往事,您看看我的記憶便都知道了......”
說話間,清水凝成的人影緩緩消失,隨後,水珠重新聚集在空中形成了一麵水鏡,千百年前的往事在這麵水鏡裡再次倒放:
驟雪突襲,一處洞府前的積雪已經不知不覺地深至兩尺。
這洞府前跪了個瘦弱的身影,趁她偏頭時,穆衍看清楚了她的麵容,正是奚元。
此時,奚元正隨手抖落鬥篷上一層又一層的積雪,期間還不停地打著冷顫。
接著她又深深的叩拜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懇求著:“求父君去見母親最後一麵。”
她頭埋得很低很低,可是口鼻間的白霧一團又一團的掙紮著盤旋上升至她頭頂,就好像知曉她的心思一樣不肯死心。
淩霜之下,這處洞府前的紅梅賽雪欺霜,在料峭的寒風中格外豔麗,而奚元跪在空蕩的雪地裡,手指僵硬泛紫,動彈之間,仿佛斷指之痛。
奚元跪在這雪地裡已經多個時辰了,她感受到指尖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可是這些都遠遠不及心疼。
來之前,她不是不知道父君性情寡淡,對她們母子的情誼更是淺薄,可是……
她俯首作揖,大聲喊道:“母親纏綿病榻久時,如今病重垂危,父君當真如此狠心,連見一麵都不肯嗎?”
在漫天的飛雪裡,她的喊聲被狂風裹挾而過,零碎地散落在空氣裡。
不知過了多久,雪地裡漸漸地跑出了一道身影,她高聲喊道,“大人,你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她……”
她的話沒說完,但是奚元就已經扶著侍從的手慌忙地站了起來,她口中念著訣,片刻後,眼前的場景便陡然轉變。
眼前的婦人倚著枕頭,眼睛半開半合,絮絮念著些聽不清的話。
許是膝上的新痂破了,或是腿麻的緣故,奚元腿一軟,立時跪在了婦人身前。
這婦人高高梳著發髻,眼角眉梢細細描了妝容,隻是眼泛淚光,神色怔怔的似還在等待著什麼。
可是奚元知道母親等不到了。
洞內燈火暗淡,四寂無聲,奚元抬頭隻看見母親和她的影子被孤獨地投射在牆壁上,而她父王連最後一麵都不肯相見。
良久,奚元耳邊多了一聲長歎,聲音低淺:“罷了。”
榻上的婦人突然掙紮著起身,一隻手向她的眉間探來,繼而,另一隻手牢牢攥著她的袖子:
“此後萬般禍事,你孤身一人,小心應對。”
婦人叮囑了最後一句話,終於徹底咽了氣。
奚元麻木地從地上起身,隻見母親垂下的手指尖上還沾著一團白色的雪。
她側臉對著梳妝台上的流水鏡,鏡中是自己已被雪染白的眉,此刻,她臉頰濕潤,淚流滿麵,左邊眉上的雪還未來得及融化。
她剛站起身來想往門外走去,卻突然雙膝磕在了地上。
侍從急忙扶著她就近坐下,奚元掀開衣擺,隻見雙膝呈青紫之狀,細看還泛有詭異的青色,十分可怖。
侍從看著如此情形,頓時害怕地大叫起來:“毒!您這是中毒了!”
奚元思索了片刻,卻反而涼薄地笑了起來,“如此,遂了他們的意,倒也省了我自己折騰了。”
她轉頭對侍從道:“此事就此作罷。”
“您不追究嗎?”那侍從繼續問道。
奚元搖了搖頭,她向西方望去,窗外雪花飛灑,一粒一粒在空中輕飄飄的蕩悠,最遠處是一座奢華至極,燈火通明的洞府。
狠厲的聲音夾雜著深入骨髓的恨意自她唇間溢出:“我與族中恩斷義絕,從此生死無關!”
奚元從族內離開,她覺得她快要死了,她不知道自己到了那裡,隻是隨意地找了一個山洞蜷縮在裡麵,她想就這樣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她等啊等啊……
可是,她竟然沒有死。
奚元慢慢地睜開眼之時,她身上原本翡翠綠色的毒素竟然在一點點地消退,顏色幾乎已經變成了青綠之色。
這時,她的視線裡是一個清瘦的身影站在藥園裡,沈輅帶著鬥笠,挽著衣袖,正舉起鏟子刨土。
奚元一聲不吭地等著,待沈輅十分熟練地種完好幾株草藥後,他才終於轉過身來,此刻,奚元看見了他那張蒼白如紙的臉。
“是你救了我?”奚元毫不感激地問。
沈輅咳嗽著,咳了半晌,時間之長甚至令人懷疑他是怎麼用這幅病軀搬動奚元的。
咳嗽聲終於停了,他露出一個十分虛弱的笑容,“是我。”
“多管閒事!”奚元一掌推翻旁邊的木桌,桌上的木碗連著木勺一並砸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
她冷著臉,隻有惡意:“我是不會謝你的。”
沈輅抿唇一笑,臉上浮現著一層淡淡的青色,似乎疲倦之極,“你也看見了,我快死了,你是否謝我並不太重要。”
“哎,並不重要。”他重複道。
“如此最好!”奚元惡狠狠地答道。
失去了唯一疼愛她的母親,這個世上隻有厭惡她的父君和希望她也快點隨她母親去的族人。
奚元毫無希望地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住了很久,久到有一日,她突然發現中的毒幾乎快要痊愈了。
那時,她才終於有了心思去了解這個救了她的病懨懨的妖。
說來奇怪,他既然醫術如此高超,甚至能解開她中的奇毒,怎麼卻救不了他自己呢?
奚元第一次開口說話,她衝著日複一日在院子外種草藥的身影問,“你叫什麼名字?”
“沈輅。”
這些時日以來,她一天比一天精神,可是沈輅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
“看來你毒快要完全好了。”沈輅摸了摸她的脈,那是一雙瘦得幾乎隻剩骨頭的手,“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奚元冷冰冰地問。
沈輅又一次更厲害地咳了起來,久到奚元以為他會就這樣背過氣去。
終於,沈輅停了下來。
他隨意地從地裡抓起一把泥土:“你看,我的命就像是這掌中的泥,我越想攥緊,它就流失地越快。”
日光明亮刺眼,沈輅舉起手來,緩緩彎曲手指,細碎的泥倏然從他的指尖滑落。
他背過身,展開已經空了的手掌給奚元看,“現在,幾乎快什麼都沒有了。”
“你……”奚元冰冷的語氣鮮有地緩和了幾分,她試探道,“你要死了?你沒有彆的辦法了?”
“是啊,妖丹破裂,快死了,就這一兩天了。”
……
幾天後,事實證明沈輅說得沒錯,在他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天,他雙眼微凹,整個臉頰也已經凹陷了進去,徹底隻剩一把骨頭了。
那時,沈輅對奚元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說:
“你看,生命是很寶貴的,旁人求都求不到,你就不要輕易想著死了。”
沈輅徹底沒了氣息,奚元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終於回答道,“好,我答應你。”
可是,奚元眼神裡溢滿了倔強,此外,似乎有一絲瘋狂。
她緊緊抓著沈輅的肩膀:“沈輅,我們還沒有兩清,記住我還欠你的,我絕不與你兩清。”
她想,隻要能救他,她不惜與天道對抗。
……
望著水鏡裡滾滾流淌的往事,穆衍終於明白奚元犯下種種殺戮,設下陣法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取穆衍的血脈也好,收集這麼多亡魂也好,都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目的,她不是為了突破妖族界限成神,而是……
她隻是為了救人,為了救眼前這個人——沈輅。
穆衍的目光緩緩掃過重新出現的水珠凝成的人形,他不過是留在世間尚未消散的殘魂,靈魂並不齊全:
“原來她不惜損害自身是為了救你。”
青祈會垂眸深思:“是啊,聚集了萬鬼之怨的陣法有可能打開忘川之門,若能得到阿衍你體內的上古玄鳥血脈,又會再多上幾分把握。”
“莫非她還想闖進忘川尋你的魂魄不成?”穆衍脫口而出。
“二位猜得沒錯。”
沈輅眼中多了一絲期望,一絲哀傷,“奚元她隻是執念太深,大人您可能夠理解她?”
然而下一刻,他眼中的期翼便徹底消散,隻因穆衍道:
“她的生命很苦,可旁人的也未必輕鬆,我可以理解,卻無法苟同。”
穆衍沒忘記擺在雲林閣裡的玉牌,“即便是相同的經曆,若換一個人,也會有不同的選擇。而她選擇了殺人。”
“大人說的沒錯,她...的確做了錯事。”沈輅神色黯然。
青祈會瞥了他一眼,“她已經釀成大錯,為今之計,還是想想要如何阻止。”
“正該如此!”沈輅回過神來,“隻是...”
“如今奚元已經設下陣法,其它事務也都準備就緒,隻待聯姻之日...一切便都塵埃落定,再難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