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舊縣裡各處飄蕩著紙錢,鈴聲仍在飄蕩,幾麵招魂幡引領之下,一長隊馬車往太湖方向行進。龐雨送到舊縣橋邊,這一隊是江南援剿將官的棺木,大戰之後百姓逃散物流不通,棺木是臨時趕製的,連作法的道士都是從府城連夜招來,好歹把這場法事辦了
。
待隊伍走遠,龐雨對身邊的朱家相點點頭,兩人進入橋頭的涼亭中坐下。這位潛山知縣是聽聞大捷之後特意趕來,帶來了一百多民夫,此次運送援剿將官遺體的,便是這些人,按照皮應舉的安排,要走太湖和潛山縣城經過,最後到安
慶上船。
龐雨抬頭看了一眼,這處涼亭十分古樸,安慶各處橋梁附近多建有涼亭,供路人歇息,往往都是士紳捐贈的,後世安慶地區有大量與涼亭相關的地名。涼亭遮住了陽光,遠處有些俘虜在看押下挖坑,準備掩埋附近的屍體,雖然此地沒有大戰,但屍體仍然不少,龐雨所見至少有兩三百,有些還漂在河岸邊,需要
打撈起來。其中既有流寇,也有官兵,有幾名援剿官兵在分辨,好分彆處理。
朱家相從座位站起道,“下官恭賀大人大敗群寇,生擒巨賊立下不世之功。”
龐雨回頭來看著朱家相笑道,“朱大人客氣,為國殺賊不敢言功。”“下官說的是心裡話,當日史道台與許總兵從潛山過,言及流寇自湖廣大舉而來,天寧寨中一日數驚,百姓能逃的都往府城逃了,本已民生維艱,尚要流離他鄉,
幸得將軍虎威,本官以為,流寇自此不敢複顧安慶。”龐雨擺擺手道,“也是軍門和史道台運籌得當,本官做了武人本分,但流寇敢不敢再來,也是說不準的,賊子都是些窮凶極惡之人,首要為獲得生存之需,隻要有
隙可乘,也是要來的,他一月之前左帥曾在此大敗流寇,他們仍是來了。”
“大人說的是,那些賊子原也不可以常理度之。下官是在賊營中親曆過的,確如大人所言。”朱家相微微垂著頭,龐雨聽出他話中意思,這位朱知縣數月之前被流寇生擒,到底如何逃出來的沒人知道,皮應舉和史可法將此事逐級上報,目前雖然沒有免官
,但縣衙事宜由縣丞代掌,隨時有可能將朱家相罷免,如果皇帝心情不好,緹騎捉拿送京也是大有可能。朱家相本身不是進士出身,在朝廷層麵缺乏人脈關係,基本隻能聽天由命,麵對懸而未決的命運,龐雨很能理解朱家相承受的壓力。若是在太平時節,一個知縣
也不會把武官放在眼裡,現在有求於人,朱家相擺出的是下官禮,也是文武地位變化的一個體現。但在龐雨看來,朱家相失蹤三天最可能的情況,是朱家相假意答應了流寇的條件,換來自己的脫身,他說他真的投靠流寇,龐雨則認為基本沒有可能,流寇沒有
任何可以收買朱家相的東西,最多是要挾,而要挾隻能在特定條件下才有效。“在下也恭賀朱大人,此次在二郎鎮正巧在車馬河拿獲數名當日冒犯朱大人的流寇,經審問得知,乃是十大王營下寶纛旗,匪號黑虎,他所交代與朱大人所言相符
,想來可一掃他人疑慮,還朱大人清白。”
朱家相神色中露出一絲激動,龐雨這句話基本就保住了他的性命和官位,這個十大王是個小營頭,今年曾在太湖潛山活動,龐雨選這個人,顯然也是考慮過的。
他張嘴吸了一口氣,稍稍平息之後才開口道,“不知那黑虎如今下落何處?”
“朱大人想見一見?”
朱家相看看龐雨道,“下官想看看此等惡賊的下場。”
龐雨笑笑道,“恐怕朱大人無法如願了,此賊在二郎鎮被俘之時身負重傷,已在二十六喪命,好在供述都錄完了,存於在下的中軍承發房。”聽了龐雨的話,朱家相更加放心,以車馬河如此大勝的背景下,沒人會來細究一個寶纛旗的供述,而且此人死了,就不存在再被翻供的可能。現在他唯一要解決
的,就是與龐雨的交易,讓那份供述從承發房進入正式的文書,上報到應天巡撫衙門和內閣。
“大人還下官清白,不啻再造之恩,下官銘感五內,隻要龐將軍吩咐下來的事情,下官絕不推脫。”龐雨站起請朱家相落座,他想了片刻之後道,“朱大人言重了,大人職掌一縣之地,在下雖是個武人,但也是在安慶地麵,值此天下板蕩,文武之間相互扶持本是
應有之意。”
“大人高義,下官也是如此想的,不過往來官軍無數,隻有龐大人能安靖一方,更不吝援手,下官說的都是心裡話,龐大人但有吩咐,請一定明言。”
龐雨點點頭道,“朱大人快人快語,在下也確實有事與大人商量,卻非為本官自己。”
“大人請說。”“方才說及流寇仍會複來,此番大戰可知,援剿客兵多不堪用,我守備營常駐府城,潛山、太湖、宿鬆乃安慶關防要地,其防護不可疏忽,便如上次一般,數十流
寇便可入城肆虐。在下以為,潛山鄉兵既有六百員額,該當實在操練,以備不時之需。”“大人明鑒,安慶各縣皆有六百鄉兵員額,然則潛山被寇之後殘破不堪,錢糧人丁器械無一不缺,所募鄉兵雖有數百之數,實乃各處士紳自募,僅可用於沿山一帶
巡查之用,每遇大股流寇,當不得堂堂之陣,便是守衛天寧寨,也是力有不逮。”龐雨站起身道,“鄉兵之弊確如大人所說,是以在下的意思,這六百鄉兵應該是縣衙可用之兵,平日嚴加操練,遇寇襲之時可抵擋一時,以待我守備營應援。可慮援。可慮
者,鄉兵錢糧支應不足,操練不得要領,臨戰之際絕不堪用,枉費了皇上設立鄉兵的用心。”此時亭外豔陽高照,朱家相略微擦了擦汗水,“鄉兵工食銀年支五兩,本也不足士卒操練,更不足士卒賣命,因備寇之後地薄民貧,即便皇上免了新舊兩餉,地方度支仍是艱難,尚要應付建城支出,此前存在大江銀莊的預收銀,也已經取用大半,如此仍不敷用度,鄉兵這三千兩工食銀都無處騰挪。但既然大人有吩咐,下
官定然竭力保全,隻是操練不得法,能否請大人派遣一二虎將指點。”“在下與朱大人不謀而合,要鄉兵可用,錢糧操練不可或缺,本官會派得力之人助大人練兵,至於錢糧,銀莊那邊也可以給縣衙拆借一些,先把士卒拉起來應急。
”
“下官代潛山百姓謝過大人高義。”龐雨揮揮手,“有兵隻是一麵,下官此番大戰還有一些體念,兵民互為魚水,若隻有民則無力自保,若隻有兵則持久不足,鄉兵所用錢糧,短期可以拆借,長久來看還是得地方支應。潛山本是魚米之鄉,隻是被寇之後無人耕種田地,在下這裡有個計較,若是能募集一些流民耕種拋荒田土,鄉兵所用糧食便可不經外購,如
此方為持久之計……”
……
“朱家相已應承此事,我守備營沿驛路設立三處寨堡,中間一座即天寧寨,占下的土地產出隻供應鄉兵所需。”龐雨停頓一下道,“鄉兵由本官派人操練。”
二郎鎮碼頭上,龐雨在岸邊緩緩走動,江帆跟隨在龐雨身後,聽到此處不由道,“那作戰之時聽誰調遣?”龐雨笑笑道,“縣衙隻有五兩工食銀,先交到本官手上,不足的由本官增補,通過銀莊統一發放,他們都是領的守備營的餉,軍官都是是守備營的人,你說這些鄉
兵聽誰調遣?”
“自然是聽大人的。”江帆表情輕鬆道,“終究是大人贏了車馬河的硬仗,屬下這幾日想來,許多事情迎刃而解。”
今年各處告急,皇帝最缺的便是一次大勝,此番有此戰功,張國維可以自保,錢謙益的事情牽連不到他頭上,咱們自然也能過關。”
江帆低聲笑道,“那位少監找來禦史彈章之中,彈劾大人勾結張軍門,虛報戰功破格提拔,此戰之後,徒增笑柄罷了。”龐雨走到碼頭前停下,“過了這一關,前麵路就好走一些,不過此戰隻是新的開端,咱們要做的事反而更多,本官上次跟你說過的新機構儘快建立起來,你籌備得
如何?”
“屬下已擬定下屬有司及主事者人選,隻是所需錢糧尚未算好,明日可交由大人過目審定,隻是名稱尚未定下,想請大人賜名。”龐雨想想道,“設於守備營中軍之下,按軍中規矩定下規製,既要隱秘從事,本官以為可稱為暗哨司,除本屬機構人馬之外,漕幫也隸屬暗哨司管轄,好方便辦事
。”
江帆聽了名稱,知道這個機構的規格是司級,也就是說主事人的等級相當於把總。
“屬下謝過大人賜名,暗哨司成立在即,原該做一些分內之事,屬下想請大人準允,此番先了結一些首尾。”
龐雨眯眯眼睛,“南京城裡的事自然要了結,但那些事已是小事,暗哨司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請大人示下。”“此番馬先生透露一事,張軍門新增兵馬錢糧來源之中,有樅陽米豆經紀抽分每石兩升,這銀子不算多,但這個方式才要緊,咱們在安慶通過牙行收錢,但往其他地方一直做不了,隻要樅陽開了這個頭,往後才好辦。”龐雨看著江帆,“按各處收集的消息推斷,這條江上每年通行米豆不下千萬石注:出自長江航運史
。”
“大人的意思,是由漕幫在江上攔截?”“江上攔截是水師的事,但這江上日夜船舶往來,光靠攔截是不夠的。”龐雨看著碼頭上的漕船,“但暗哨司必須走在前麵,本官現在的目標,是所有米豆皆要繳
納這兩升抽分。”
江帆略微計算一下道,“若按千萬石計,可有二十萬石抽分,但大人亦可提高,若一石抽分一鬥,這便是百萬石,抽兩鬥便是兩百萬石。”
“自然會提高,但本官看上的仍不是這抽分,若是他們按本官的要求做一件事,這抽分亦可減下來。”
在江帆疑惑的目光中,龐雨自信的笑了笑,“本官要糧食交易結算,通過銀莊的可減可免,不通過銀莊的,一律抽一鬥,然後是大江所有航運貨品的交易結算。”聽龐雨說完,江帆卻更加疑惑,但從縣衙的時候開始,他就一向猜不透這個上官的想法,費力之後分明可以拿到的錢,這位上官卻還要減免,總是想給銀莊拉生
意,可銀莊又不賺錢。他放棄了想明白的打算,順著龐雨的思路稍稍計較片刻,江帆對龐雨道,“那光靠安慶江麵,恐怕攔不住這許多船隻,銀莊尚需在各個大碼頭有個分司才好結算。
”
“方把總此話頗有見地,暗哨司要做的,把持沿江各處繁華地方的碼頭,地方上的水營,本官自然還有其他安排,漕幫、船社和銀莊,都要在各個碼頭立住腳。”
“大江順流港口皆在南岸,從九江以下皆是應天巡撫轄區,大人立下如此戰功,給了張軍門方便,想來張軍門那裡總是會給些方便,立足應是不在話下。”龐雨點點頭,“咱們要做大江的生意,決不能讓安慶從應天轄區劃出來,本官最近需要去見一下張軍門,讓他放心留下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