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來!”城河寨內,地上綁著的掃地王聞聲抖了一下,卻並不抬起頭來,龐雨使了個眼色,郭奉友大步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將他腦袋拉起,掃地王頭上的發髻散開,
臟兮兮的頭發垂在臉上,發梢間透出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緒。
龐雨偷眼看了看頭發花白的馬先生,他臉色略有些紅,也不知道是興奮的,還是看到這個殺人魔王氣憤的。
皮應舉伸出一隻手指著掃地王罵道,“對你這般凶徒,當淩遲以儆天下。”皮應舉見掃地王仍不屈服,蹲下仔細看著他怒道,“當日你殺人毀屋荼毒天下時,可想到有今日結局。天生億萬人,怎地會出了你這般惡徒,本官每思及當日在宿
鬆所見,兩年來夜不能寐,恨不能今日便剮了你。”
另一個豪邁的聲音大聲道,“休要臟了皮大人的手,讓末將這個武人來,皮大人說怎麼剮,許某來動手,為萬千安慶百姓報這血海深仇。”龐雨不用看也知道是他的結拜大哥許自強,這位吳淞總鎮當日一把火燒了舊縣橋,沒等完全燒塌就帶人跑了,連儲備的軍糧都來不及燒,結果對岸的逃兵滅了火
,剩下半邊橋麵的舊縣橋無人看守,便落在曹操人馬的手上,最後劉國能帶著各營敗兵順利過河,甚至在舊縣裡還得到了補給,在這裡收攏敗兵之後順利進山。當日酆家鋪還有官兵,劉國能是從山下繞過,逃竄之下隊伍完全沒有戰鬥力,也未能攜帶任何給養,若是這位結拜大哥稍微靠譜一點,按照龐雨說的死守舊縣裡
,流寇敗兵隻能困死在舊縣河邊,現在這裡綁的絕不止一個掃地王。
龐雨忍不住瞟了一眼,隻見許自強手按刀柄,正對著掃地王怒目而視,確實要把掃地王生剮了一般。
“狗官你也配剮咱老子!”
眾人一驚,竟然是一直沉默的掃地王在說話,許自強愣了一下,怒喝一聲抽出腰刀。龐雨趕緊使個眼色,旁邊陪同的蔣國用一把拉住許總鎮。
許自強兀自拚命向前,刀子晃來晃去,眾人紛紛避開,皮應舉邊躲還邊勸解。
“都不要勸我,今日本官就要這狗賊斃命於宿鬆……啊呀!”
龐雨在旁邊看得清楚,掃地王從地上斜著蹬了一腳,正好命中許自強要害,許總鎮頓時委頓在地。
眾人連忙將許自強扶到一邊,郭奉友命人將掃地王的腿腳也捆了。“許總鎮息怒,若非要獻俘闕下,在下今日非要一起生剮了他。”龐雨一邊給許自強端水一邊道,“進了京師他絕對是個殺千刀的下場,這掃地王分明是故意激怒
許總鎮,想要得個便宜死法,想來許總鎮不會上他當。”
許自強臉色通紅,好半晌才緩過氣來,“原來如此,他休想如意。”
龐雨抬頭看看馬先生,他和皮應舉遠遠站在一旁,不願參與這場鬨劇。見周圍沒有外人,許自強勉力站起道,“龐賢弟啊,當日為兄是要死守舊縣裡的,我等武人便是為殺賊而來,即便萬千流寇又如何,所謂將軍不離陣上亡,大不了
一條性命,可……哎呀,兄長這也是迫不得已,為難處不足為外人道。”“許大哥的人品,兄弟一向是信得過的。”龐雨口中寬慰,實際他已經收到石牌留守哨馬的消息,許總鎮當日以為燒塌了橋,便沿著驛路逃去太湖,與來時的拖拉
全然不同,他一天之內狂奔到了石牌,準備再往安慶府城去的時候,遇到了龐雨送捷報的塘馬,才又與皮應舉彙合來到車馬河。
現在許自強話語中暗示,是史可法造成他失守舊縣裡,倒不是為了分軍功,首要是推卸責任,以免龐雨借著大勝的勢頭參他一本。
龐雨與他多番合作,對他的作風早就了如指掌,守城還勉強可用,打仗是靠不上的,隻是相對來說許自強還好相處,最多是浪費了兵額。也是從他這裡得到確實消息,史道台是去了白崖寨,龐雨去過那裡,寨子本身並不算特彆的高大,但勝在位居高山,中途沒有任何可供集結休整的地方,上去一
趟已經累個半死,剩不下多少體力攻寨,確屬易守難攻之地,如果酆家鋪大軍果真覆滅,史可法也隻有那處可以堅守。
估算起路程,史道台大概要明日才能到,給了龐雨與馬先生預先溝通的機會,也算許自強辦了件好事。
待許自強休整好,兩人來到皮應舉和馬先生那裡,馬先生對當日戰況更感興趣,龐雨陪著三人,從城河寨一路往西。車馬河戰場上遺屍數千,大量俘虜在看押下開始挖坑,大明的戰功核定需要地方府縣參與核定,宿鬆知縣苟天麒和知府皮應舉都到了現場,還需要等史可法核定
,有條件的時候還需要巡按複核,然後寫成正式的報功文書。但現在天氣炎熱,龐雨和皮應舉都擔心造成瘟疫,隻由府同知核查後上報巡按張暄。
龐雨一路介紹戰況,幾人都聽得全神貫注,仿佛自己參戰了一般。最後到了設炮陣的炮陣的小坡上,龐雨叫人來一門小炮,皮應舉和許自強都圍著炮仔細打量。馬先生獨自走到一邊,待龐雨跟隨過去之後,馬先生低聲道,“此番江南援剿兵馬儘潰,潘可大、詹鵬、陸王猷、王希韓皆亡,程龍傷、陳於王傷,蔣若來下落不
明,四千餘兵將僅餘數百敗兵。”龐雨點點頭,王增祿也已經核實了消息,當日曹操故意撤圍,酆家鋪官軍見了生路,在夜間各部大潰,隻有程龍和陳於王認為是流寇陰謀,約束少量家丁留守,
最後幸免於難。
“程將軍也是敢戰的。”馬先生搖搖頭,“若非守備營一舉擊潰群賊,程龍那點殘軍最多也就是半日光景,龐將軍此戰能人所不能,入千萬軍中取賊酋首級,實乃安慶砥柱,老夫是一定要
稟明軍門的。”
龐雨趕緊道,“小人有些微功,皆仰仗軍門及馬先生對安慶守備營的照拂,兵將爭奮,此外地方府衙也是多方協力。”馬先生笑笑道,“你我不必多禮,當日舊縣裡失守,老夫在太湖接報後以為江南精兵儘數覆滅,頓覺天崩地裂一般,豈知竟能扭敗為勝,對張軍門實乃雪中送炭,
龐將軍還有什麼事需要辦的,可對老夫直言。”
兩人從桐城民亂起就已是熟識,此後龐雨一路求官升官,馬先生也都是參與者,互相間說話避諱越來越少。“在下也不瞞馬先生,此戰勝得極險,危急之時曹操已殺至認旗之下,營中火兵、醫官、書手、民夫儘數上陣,連本官也拔刀手刃十餘流寇,全靠兵將爭奮,死傷
甚為慘重,除了銀錢撫恤之外,在下也想著要為他們謀個前程。”馬先生痛快的道,“既是他們爭來的這大勝,前程是應有之義,馬某可以先與將軍透露,如此大功,實授副總兵是少不了的,連總兵也可爭一爭,隻要將軍的官職
上了,下麵的人便都可有前程。”
“在下想著,他們留在我營中,也隻是個坐營遊擊,比不得獨守一方,”
馬先生的眼神動了一下,“龐將軍的意思是其他地方?”
“在下是希望他們在沿江的地方,以後應援江南,順流便可厚集兵力,如沿江皆有強軍,江防當可無虞。”
馬先生看看龐雨後沒有說話,一副思索的模樣,龐雨趕緊補充道,“這隻是在下的想法,是否合適還要請馬先生指點。”
他說完就等待馬先生的答複,此番大敗之後大勝,許多將官陣亡,安慶守備營許多人需要升官,龐雨希望沿江有自己人。“指點不敢,老夫這裡隻是消息知道得多些,都爺回江南之前曾有謀劃,安慶因地處要衝又兵力羸弱,議增騎兵三百,其中招募邊軍騎兵一百五十,家丁騎兵一百五十,另步兵一千八百,共兩千一百兵注1,如此便是一營兵馬,若是分為兩營遊兵亦無不可,此外潘可大既亡,桐標營又空出一個遊擊,其下把總百總向自
有數,應可夠龐將軍為手下謀個前程了。”
龐雨一聽驚訝道,“如此兵馬所費不菲,兵部戶部是否能通過?”“此番增兵,乃應天自募錢糧,兵部戶部自然不會阻攔。”馬先生回憶著道,“此兩千兵馬年費三萬一千兩銀,軍門確實騰挪艱難,需得數處地方籌措,此前流寇臨江,各縣編練鄉兵,大縣五六百中縣三四百,小縣兩百,年給工食銀五兩,軍門的意思,凡是沒有寇警的州縣,各抽一百至一百四十人工食銀,如此有一萬四
千兩,其二是蕪湖,鈔關役兵工食銀,既城內門麵稅,共計六千兩,其三卻是安慶的樅陽湯家溝。”
“湯家溝?”龐雨仔細的聽著,這湯家溝就是樅陽的港口所在地。
馬先生點點頭,“湯家溝的米豆經紀答應捐輸,每石認繳二升,此處又是數千兩……”
龐雨腦袋中急速運轉,他最近一直在營中,精力全部在作戰上,地方上這麼重大的消息竟然都沒有留意到。
他在樅陽雖早有布置,但由於有力士紳太多,還隻控製了漕幫,沒有能控製住牙行,即便有水師駐紮,牙行也隻交一部分銀子作保護費。
安慶的盛唐渡已經控製了牙行經紀,各種物資貿易都有抽分,但這隻是民間行為,張國維現在做的,卻是官方行為,對龐雨的意義全然不同。
馬先生後麵說的,是其他幾項來源,主要是提高其他衛所的折銀比例,雖然數量不比樅陽少,但絲毫引不起龐雨的興趣。
馬先生說完之後掃視了一遍積屍遍野的戰場,“老夫建議龐將軍為他們在安慶謀前程,還因一事。”
龐雨集中精力認真的聽著,“請馬先生指點。”
“此戰之前張都爺因安慶孤懸千裡,一直有意議請朝廷單設巡撫,將安慶劃出應天轄區,強兵悍將得來不易……”
龐雨脫口而出,“不可!”
……注1:見撫吳疏草崇禎十年四月“五請皖郡增兵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