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子站在北麵一個小土坡上,背後不遠就是土峰寨,身邊是密集的步卒隊形,各種各樣的兵器混雜在一起,各個管隊和掌盤子到處叫罵著,讓那些步卒排好位置。
他今日沒有騎馬,按照劉老長家的命令,他下屬的馬兵都要下馬作戰,各自督領步卒,準備與追來的安慶營廝殺。
小娃子回頭往北了一眼,起伏的丘陵逐漸往西北方向越升越高,後方則是宏偉連綿的大彆山山影,他列陣的這個位置原本是個交通便利的要道,既有河流又有驛路,但現在沒有船,官軍已在驛路列陣,橋雖然在控製中,如果不打敗這支官軍,是沒辦法撤離的。
跟浦子口時候一樣,守備營突然從水路出現,這次還奔襲了三十多裡。
小娃子原本是期盼八老爺能去打桐城,好給哥哥報仇,所以二郎鎮外他知道是安慶守備營的時候,還冒險多留了一會,就是為了給八老爺明確的軍情,好剿光這夥人。
但現在的守備營似乎比以前還難打了,小娃子逃過墨煙鋪的時候到了掃地王的人馬,掃地王是名氣甚大的老爺,他以為怎麼也能守住墨煙鋪,但晚上的時候聽說掃地王也敗退到了車馬河,守備營連夜追到了這裡。
大約三四百步外就是驛路,有一隊官軍占據了位置,那是昨晚就追來的那夥,跟掃地王打了半夜,後來闖塌天和曹操都派兵增援,總算沒讓他們把車馬河市鎮奪了,否則今天就被圍在此地了。
從二郎鎮丟失之後,小娃子感覺到處都亂了套,八長家的老營就在城河寨,但其他各哨的人太多,不可能都住進去,有小半的營地處於墨煙鋪過來的沿途,昨晚守備營那一趟追趕,控製了驛路之後,那些營地的人都跑散了。
更多的哨是在車馬河以東,他們本來是參加圍攻酆家鋪,有些哨的步卒甚至是昨天下午才趕到,還沒來得及攻打,便馬上又命令趕回車馬河。
昨晚一整夜不停的調動部隊,黑燈瞎火的更是混亂,本來以為等天亮能整頓一下,但安慶官兵天剛亮就趕到了,各個老長家哪裡還管亂不亂,先讓各哨把人都拉出來,說是等官軍來攻。
結果大部分人都沒工夫吃飯,整個車馬河鬨了一整晚,幾乎沒有人能睡覺,小娃子天黑前就趕到了城河寨,還沒有像那些步卒那樣連夜奔波,現在也覺得十分疲憊。
雖然精力有些不濟,但小娃子並不擔心會敗給守備營,八老爺的陣線在中間位置,各哨全部步戰,隻有老營備馬,而劉文秀因為昨日丟了二郎鎮,被罰領殘部步戰,位置就在靠近曹操的地方,小娃子也跟著來了這裡,他站的位置在一個小土坡上,雖然隻有幾步高,但視野很好,放眼望去從車馬河市鎮到這裡,黑壓壓的全是各營的人馬,起碼兩三萬人,裡麵很多都是凶悍的老管隊、掌盤子,步卒雖然有些混亂,但比對麵的官兵規模宏大多了,守備營的陣線起來隻有兩個小段,大約千人左右。
剛剛從驛路上趕來了大批官兵,有一麵紅色的參將認旗,他反正不識字,但知道是安慶營的將官到了,認旗前麵是五麵不同色的旗,小娃子打仗久了,聽老營裡麵當過官軍的長家說過,這個叫五方旗,對應前後左右中各軍,應當是安慶營全都來了,剛才老營來人說對方有兩三千人,那也隻有自己這邊的一成,兩三千官軍裡麵家丁五六百算多的,絕不可能打得過兩萬人。
對麵嗵一聲響,小娃子凝神去,驛路上靠前一大隊官軍轉向北麵,各色大小旗幟呼應了片刻,替換了原本戒備的一小隊甲兵,陣列整齊的向北開進,他們的數量不少,行進一段之後遇到了種魚塘和坡道,大隊分成了四個小方陣,正麵隻有六人,縱深也是五六人的樣子,前麵一個盾手,後麵都是長槍,他們向著最西側曹操的陣線推進。
小娃子旗號的節奏就知道,安慶營是精兵,而且比去年見到的時候更精良,以前各營裡麵,隻有高闖王屬下的一兩千步卒有這麼多旗號,列陣比其他各營步卒快得多,高闖王死了以後,各營沒有誰家步卒能這麼調度。
“有炮,有炮!”
小娃子轉頭去,旁邊說話的是他的長家二蝗蟲,天亮前兩人才剛重逢。
昨日二郎鎮崩潰之時,二蝗蟲跟他一樣選擇了往東,逃到城河寨才停下,因為人太多沒有遇到,後來知道劉文秀也到這裡,就在城河寨收拾逃散的人馬,才把殘部又組織起來。
二蝗蟲原本交代小娃子把廝養和錢糧帶走,但二郎鎮外崩潰太快,小娃子沒完成交付的差事,二蝗蟲所有廝養和錢糧丟了個乾淨,重逢後一直沒說話,畢竟是自個的長家,小娃子事情沒辦好,不知道二蝗蟲是不是在發怒,也不敢主動去搭話,隻是不停的偷眼他。
二蝗蟲眼睛盯著對麵的守備營,口中又喃喃了兩聲,轉頭對小娃子道,“到沒,有炮!”
長家開口了,說明昨天的事揭了過去,小娃子趕緊往南,果然到了炮,還不止一門,由幾個炮兵推著,隨著步兵在移動,遇到有田埂的地方就由幾個人抬起來,後麵還有一群民夫模樣的人抬著幾個大箱子。
“二長家,昨日在二郎鎮便是這個炮,這炮……小,幾個人就能抬起來,左右官兵的炮咱們也見多了。”
“小那也是炮。”
二蝗蟲的喉頭動了動,“這是安慶營,他們的炮必定跟其他不一樣。”
小娃子驚訝的張張嘴,一時不知道怎麼勸解這位長家。
此時周圍的流寇都到了炮,隊列一陣陣騷動,其騷動,其他管隊都在彈壓,隻有二蝗蟲充耳不聞,也不去管分給他的那十來個步卒。
二蝗蟲今日也是步戰,他回頭到處了,麵色緊張的對小娃子道,“記得馬,額的馬留在寨北頭,你的馬你要記著地方,亂起來時才找得到。”
小娃子小心的問道,“老營的地方,誰在幫馬?”
“袁大刀的婆姨,袁大刀死了,她自己要跟額。”
小娃子哦了一聲,袁刀刀也是老營的掌盤子,昨日跟著劉文秀在二郎鎮,平時用一把大刀,作戰十分勇猛,在老營頗為有名,廝養都有二三十個,女人有五六個,小娃子此時才知道死了,各營裡麵的女人都要找個依靠才能活命,小娃子也見得多了,一點不驚訝,但袁大刀昨天才死,二蝗蟲逃命過來,那婆姨一晚就談好下家,效率也是少見的高。
二蝗蟲嘴唇有點發抖,他又了一會那些炮後,突然對小娃子問道,“你的馬呢?”
“讓這個廝養的媳婦著。”
小娃子指指身邊,他目光轉過去,就是在二郎鎮才抓到的那個汪大善。
此時的二蝗蟲無暇去理會一個廝養,他也沒,自然認不出來是河邊抓的那個。
二蝗蟲舔舔發乾的嘴唇,回身在那些步卒身上找水壺,連抓了三個都是空的,第四個終於有點水,他一把扯下來,咕嘟嘟的喝了,隨手就扔到了坡下。
官軍在繼續推進,前麵四個小方陣距離曹操的位置大約兩百多步,每個小方陣都有一麵旗幟,一聲鳴金之後四個小方陣短暫停頓,然後又陸續往前推進,在一處水田兩側和一個土坡兩側分彆列陣,把總旗停在水田後麵,得出這個地形讓他們列陣也很困難。
驛路上第二個官軍大隊又開始向北推進,起來官軍至少要投入兩個這種大隊在西側,遠處的驛路上是騎兵,起來有幾百人,但小娃子知道,這種地形上騎兵沒有多少用處。
更讓人擔心的還是炮,小娃子已經數到五門,都還在搬運過程中,因為隊列的遮擋,可能有更多的炮,小娃子揉揉眼睛,又到了第六門,以前他怕城頭的炮,但不太怕官軍的炮,最厲害的官軍都是家丁,全部都是騎兵,大小曹艾萬年這些將官都不用炮,用炮的都是官軍往往都是步兵,接戰打得熱鬨,沒見到打死幾個人,接近就一哄而散。
時間久了大夥都認為火炮沒啥用處,又不便攜帶,各營繳獲過很多,偶爾攻城一用旋即便扔了,連炮手也一起殺掉。
但這個守備營與其他官兵不同,浦子口炮襲打死了搖天動,流寇各營大多都有人在場,傳得人儘皆知,大家以前不知道炮還能這麼用,這個安慶營無論何時都帶著炮,連強渡清流河也是如此。
“六門、七門炮了。”
二長家的聲音又傳入耳中,他轉頭過去,二蝗蟲臉色蒼白,“他們要打曹操那裡,把咱們往河邊壓,把咱們全趕河裡淹死。”
小娃子趕緊左右低聲道,“二長家小聲些,不要讓劉老爺聽到。
再說咱們幾萬人,沒有打不過這兩千官兵的理。”
二長家猛地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盯著小娃子,“打仗講誰家的理,咱老子不能被這家官兵抓著,誰家官兵也不能,你自個要想個法子,若是馬找不到,便淹死在這河裡。”
此時西側突然爆發出一陣叫喊,接著往土峰寨的方向延伸過來,眾人紛紛轉向西麵去,曹操陣線跑出五六十個弓手,另有百餘步卒在前舉盾,官兵那邊也分出幾個小隊,在大隊前突前了三十步的樣子,約有一半的人有弓箭,兩方的人迎麵對進,進入了兩軍之間的戰場。
來曹操也到了火炮,想用這些弓手先行進攻,不讓對方安穩發炮。
小娃子沒有那些散兵,他仔細往官軍陣線去,火炮都已經就位,水田後麵四門,在小坡頂上也是四門,總共八門,每門旁邊有四五人不等,民夫搬運的大箱子也到了,正在忙碌著什麼,小娃子一時不明白,估摸著應該是裝填炮彈。
前鋒在中間開始交戰,嘣嘣的弓弦震響隱約傳來,安慶地區最大的戰役拉開帷幕。
小娃子的距離上,隻能隱約到箭矢劃過,雙方都有盾手的掩護,一時分不出勝負。
嗵嗵幾聲渾厚的大響,曹操陣中鼓聲傳來,第二批約兩百弓手進入戰場,西翼陣列中爆發出一片片的吼叫聲,接著土峰寨前的流寇也大聲呼應,人人聲嘶力竭,密集的武器在空中胡亂的劇烈揮舞,接著陣線東翼車馬河市鎮的流寇也開始敲鼓,全陣線兩萬多人的咆哮震動天地。
小娃子跟著喊了兩聲,自己的耳朵震得一陣耳鳴,海嘯一般的吼叫,隻有在群體中才能感受到,叫完之後小娃子隻覺得熱血沸騰,周圍人人都是麵紅耳赤聲嘶力竭,安慶營的官兵也不再可拍。
回頭了身後那個汪大善,隻見他也臉色通紅,口中不知在亂叫些什麼。
小娃子調節了一下呼吸,造勢持續了片刻功夫,聲潮漸漸回落。
中間的交戰在繼續,對麵的官軍大陣軍旗飛揚,沒有人叫喊,似乎連火炮旁邊那些炮手也沒忙活了。
官軍陣中一聲連貫的喇叭,小娃子剛凝神去水田那裡的炮陣,四道白煙幾乎同時噴出,瞬間吞沒了前方的水麵,模糊的視線中四個小黑點從白煙中一閃而出,朝著兩百步外密集的步卒陣列疾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