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守備署後衙,此處已經被改造為兵房專用場所,下屬各室皆在後衙辦公,與大堂的各房完全分割開來,往來的基本都穿著軍服。
後衙正堂中正在軍議,龐雨坐在正位,身後牆壁上掛著一張巨幅地圖,地圖範圍包括了陝西、河南、南北直隸和湖廣,地圖上用紅色標注了流寇活動的形勢。
在長江北岸的巢湖至滁州之間,有數個中型的紅色箭頭,其中一個已接近江浦。
安慶位置的北方,密布著十多支小型的紅色箭頭,還有密密麻麻的紅色交叉點,顯示出最近在安慶北方的大彆山區有大量的交戰,雖然規模都不大,但證明山區流寇的規模不小,他們正在不停的試探。
在地圖的更北方,兩個觸目驚心的巨大紅色箭頭從南陽出發,分彆指向湖廣和河南。
“接駐防六安州副將劉良佐塘報,其部內丁在固始方向遇賊,夜見火光十餘裡,另有霍山方向山內賊兩股,於山外劫掠時被其部擊潰,斬首百餘級,賊首為革裡眼”“接總理部院提塘官鄭國梁塘報,據劉永福所部內丁報,賊大股於唐縣至泌陽之間行軍,所見數日不絕,賊首有闖塌天、曹操,另一大股賊經襄陽南行,賊頭西營八大王、馬守應,著各撫按嚴守信地,合力並剿”“接南兵部提塘官莫鈺發塘報,江浦縣於本月十三日於城內後山拿獲流賊細作一人,名陳樸,鳳陽人,去歲被掠入混十萬營中,此番混十萬與新賊紫微星合營,該賊受命打探江浦防衛兵馬數目,言稱在賊營時聽高照有下江浦報仇等語,稱有數百人潛往浦口、六合、儀征各處,各營另有過千人已於年中時過江,扮作百工、乞丐、僧道等入南京,有窺渡襲南都之意,著和州等地嚴厲清江,不許江船停泊北岸,要我水營嚴加巡查江段。”
已接任兵房司隸的楊學詩正在彙報各處軍情,原本他隻是讚畫室司隸,兵房司隸由承發房司隸兼任,侯先生便身兼三職,既是承發房司隸,又是總文書官和兵房司隸。
之後何仙崖返回安慶,雖然沒有正式任命,但已經在承發房辦事,現在侯先生基本隻管軍書官係統。
眾人安靜的聽著,今年的寇情嚴峻,特彆是革裡眼和左金王等部在山中度夏,儼然把大彆山當作了基地,一入秋就四出擄掠,而安慶沿山孔道無數,官兵被牽製了大量兵力。
龐雨一邊粗略的記錄一邊說道,“說一下友軍的位置。”
“鳳督轄區最近的官軍為六安州劉良佐所部,人數約四千上下,滁州牟文綬所部,人數約三千上下,壽州有川軍一千五百,鳳陽有浙兵三千並鳳督撫標營三千五百河南最近為總鎮左良玉所部,目前在汝陽一帶,人數約兩萬。”
“兩萬?”
侯先生驚訝的抬起頭來,“總鎮不過一營,何來兩萬之數。”
參會的其他人也十分詫異,尋常的軍頭都是吃空餉報虛數,恨不得隻留下家丁才好,這個左良玉反而有兵額的六七倍之多。
“這個在下也不知道,這個數是從巡撫衙門來的。”
龐雨對於這點也有些存疑,但一時難以查證,隻得讓楊學詩繼續彙報。
今年總體賊情並不比去年輕鬆多少,各處提塘官傳來的塘報都表明,流寇從南陽分路,繞大彆山分彆向南和向東,官兵總體卻比去年更分散,因為缺少了盧象升帶領機動兵團,祖寬和李重鎮的遼兵在南陽東北方向,更像在守衛開封。
“王總理一直在開封?”
“據說未遠離。”
龐雨也有點擔憂,他不了解王家楨的能力,但顯然和盧象升身先士卒的風格有很大差彆,針對流寇來去如風的特點來說,龐雨覺得盧象升這樣接近前線更有效。
大明朝的軍製如此,最大的軍職就是總兵,直領的兵馬就是三四千人,各支人馬之間平時沒有隸屬關係,作戰時很難統一號令,軍令權都在文官手上。
如果沒有盧象升親自領兵,滁州是不可能取得那樣的大捷的。
王家楨坐鎮開封不動,五省範圍遼闊,情報和軍令來回的時間動輒半月,流賊的動向隨時都在變化,半月時間之後他們早已不在原處,王家楨的調度也就毫無意義,五省總理的設置本就是為了統一調度官兵,如果沒有盧象升這樣的高官就近領兵,各支官兵成了各自為戰,跟流寇就打成了一團爛仗。
現在五省總兵力十萬左右,能用於機動作戰的大約不到半數,目前官兵的分布上,以河南最強,其次是鳳陽轄區,整個湖廣北部有一萬五千左右官兵,主要是湖北撫標營和赴援的川兵、毛兵,最弱的就是應天巡撫管轄的安慶。
現在龐雨最擔心的,是南陽分流的兩大股流寇,在各處官兵的堵截下最後往安慶彙集,以流寇的機動能力,官兵調動不及,很可能變成流寇圍剿安慶官兵。
“楊司隸說說安慶最新的部署。”
“潛山知縣朱家相已領官民遷入天寧寨,錢糧等皆搬運完畢,並興工修建天寧寨壕溝太湖知縣楊卓然仍領百姓建城不止,太湖沿山各鄉多有團練鄉兵,在各山口與零散流賊大小數十戰,我部騎營哨探雞飛灘,頗得鄉兵之之助宿鬆城工已停,百姓各備船隻沿雷池岸停泊,夜間宿鬆空無一人望江城頭預備周全,桐城壯班抽調的三十人已到城中,專職指點社兵城防預備及作戰。”
楊學詩端起水灌了一口,他年初在江浦受傷不輕,特彆是臉上的創口,現在吃飯仍受影響,比起去年龐雨初見時,楊學詩已瘦了不少。
“按道台大人部署,眼下劉河各營江南援剿兵馬兩千一百人,分駐桐城北峽關、孔城鎮、樅陽、太湖縣城、銅鈴寨等處,潘遊擊所部一千五百人,駐紮桐城縣治,新勇營、道標營、軍勇營分駐望江、楓香驛等處。
其餘是我守備營所部,第一司仍駐紮桐城,第二司已”楊學詩停頓一下繼續道,“已返回潛山天寧寨,因騎兵司偵得龍井關流賊蜂擁,為左金王所部,第二司近期將不調往他處”他說的龍井關,是太湖附近的重要關口,道路條件比其他小關好很多,山中流賊要出山,潛山太湖首當其衝。
龐雨舉起手打斷了楊學詩,“既然楊司隸說到了第二司,本官便接著說幾句。
守備營是朝廷的兵馬,但朝廷任命本官來操練調度,守備營全營官兵,隻能聽命於本官,軍律說得明白,一切營級軍令隻出於讚畫室,軍令就必須執行!”
他掃了一眼參會的軍官,最後落在侯先生身上,“至於本官聽命於哪位大人,那是本官的事,本官也不是隻聽某位大人的,上麵不止道台衙門一家,還有應天軍門,還有鳳督部院,還有總理部院,還有南兵部,還有京師兵部,要是人人都能來給守備營各司發令,那也就不用本官了,侯先生覺得是不是?”
堂中落針可聞,侯先生額頭出汗,口應連連應是。
龐雨點點頭,“既然侯先生覺得是,想來也是如此教導各級文書官的,若是有文書官與此不符,那便是少了悟性,行軍打仗生死所係,沒有悟性是要死人的。”
侯先生小心的站起躬身道,“屬下明白,隻是挑選文書官之時,識字之人太少,屬下一時疏忽”“文書官亦文亦武,乃是軍中要害,雖名為文書官,但最要緊是識大體明事理,而不在識字與否,本官覺得該寧缺毋濫,更不能遷就敷衍,不合適的人就馬上換下,明日一早,本官就要看到文書官的人事調整。”
侯先生擦擦額頭的汗水,“屬下明白怎麼做了。”
“本官再提醒侯先生一句,有些不合適的人,不是從文書官換到衙署裡來,既然不識大體,就逐出守備營,天下人才甚多,不要擔心無人可用。”
參會的蔣國用、莊朝正等人都正襟危坐,隻有侯先生一人站著,龐雨也不讓他坐下,轉頭讓楊學詩繼續彙報。
此時門外衛兵報告,接著何仙崖匆匆進來遞過來一份公文,口中低聲說道,“道台大人剛發來的令信。”
龐雨直接問道,“可是何處的塘報?”
“桐城有小股流賊由間道入樅陽,燒毀倉廒一處,咱們駐樅陽的水營隨即趕到,殺死流寇七人,餘皆逃散。
道台大人認為此為巢縣大股流賊前哨,大隊將隨後攻打樅陽,讓大人親自領騎兵趕到孔城鎮。”
“現在才發來。”
龐雨早已經收到了水營的塘報,伸手接過令信看了看,“不過數十賊寇,各處未獲確切敵蹤,又要將兵馬散於數縣,屆時宿鬆再有警,是不是又要本官一天內趕到宿鬆。
廣濟方向的寇情,他有什麼應對?”
“命水營陸兵赴宿鬆隘口淳風堡設防。”
“水營陸兵連史道台也知道了。
不過那淳風堡高居山巔,流賊把下山處一堵,一個兵都出不去。”
龐雨把令信隨手放下,“答複道台大人,我部騎營已調赴太湖,水營陸戰隊駐防望江,尚有援救江南之責,不敢輕調。”
何仙崖不知道方才的會議內容,聽了低聲勸說道,“那大人看是不是派部分兵馬,一個兵不去恐不便交代,畢竟兵備道就是管兵的。”
龐雨皺眉想了片刻,目前南京錢莊發展良好,手中銀錢充足,道台衙門的錢糧對他越來越不重要,史可法手中的兵力也完全無法壓製守備營,張國維那裡也告不了龐雨的狀,唯一占優勢的就是官銜。
目前最讓龐雨反感的,就是史可法越過自己調動守備營,但若是完全不買史可法的賬,會給屬下一個不好的示例,而且自己仍在朝廷體製內,撕破臉也頗多不便。
何仙崖雖然沒有參會,但第二司的事情也有耳聞,他見龐雨模樣就大致猜到何事,當下思索一下道,“屬下有個主意,安慶當大賊處,不外乎宿鬆、桐城,沿山多小賊而已,咱們可向道台大人提議,守備營單獨防禦一方,要麼宿鬆方向要麼桐城方向,也省了調來調去數百裡。
當大賊之時,再由道台大人調遣進剿。”
幾個參會軍官都在微微點頭,他們對於軍令的混亂也有怨言,安慶是東西長南北短的地形,如果明確一個專責防區,守備營更便於部署,也不必和道台衙門不停的衝突。
“這個提議不錯,以後何仙崖參與軍議。”
龐雨說罷站起身來,“本官明日去桐城見史道台,何仙崖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