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關雪猛地渾身一震,下意識回頭,李老師就站在門口。她尚未反應清楚,老師已經快步走來,表情有點生氣,一手按上了櫃門,用力重將櫃門關上了:“不是讓你在樓上等嗎?怎麼到處亂跑?”
秦關雪一時啞口無言,不知該怎麼解釋,隻有低聲說對不起,隨後便一言不發,盯著自己的腳尖,全然一副接受一切批評的認錯狀態。
李老師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你看見了?”
秦關雪猶豫一下,還是誠實地點了頭。
她看見了。
剛剛拉開櫃門的一霎,已經足以秦關雪看清櫃子裡的情況:裡頭沒有分格,擺著……一尊牌位?她當然嚇了一跳,想起老師過世的父親,險些以為是自己無意冒犯了逝者,但定睛一看,那牌位上赫然寫著【慈秀感靈仙姥】幾個大字。原來不是供奉逝者,是一尊神位。秦關雪這才恍然大悟,麵前的“櫃子”也並非櫃子,而是佛龕。
可這慈秀感靈仙姥是何方神聖?
她還沒有再細看,李老師已經來了。
老師歎了口氣,語氣緩和:“……好了,咱們上去說吧。”
她好像沒有大發雷霆的意思,秦關雪這才鬆了口氣,心中也不清楚,自己怎麼就忽然鬼迷心竅般,偏要下來看看。她跟在李老師身後上了樓,回了客廳,沙發白布上是一袋麵包。李老師說“坐”,秦關雪便規規矩矩地縮上沙發坐好,小口小口吃起麵包。
“不是老師要跟你發火,”看她吃著東西,李老師開始解釋,“之前這兒地下室嚴重滲水過,才重新粉刷裝修了一下,但也好久沒打理了,平常就放著佛龕。你應該也有數,老師家裡有點迷信,供著的神位除了我定期打掃,彆的時候都是要關上,不好見生人的……唉,都是老封建了,你不懂。”
“不,是我不好,不該亂跑的,讓老師擔心了……”秦關雪低聲認錯,啃著麵包,又沉默許久,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求知欲,“老師,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我還可以問問你那個佛龕的事兒嗎……?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就不提了。”
“你是不是想問,裡麵供著的是哪路神仙?”
秦關雪點頭。
老師這次安靜了一會兒。
“……你還記得之前老師跟你說的吧,”她最終開口,“我的姐姐當年離家成仙去了。”
秦關雪當然記得,當時老師說的話雲遮霧繞,叫人半懂不懂,她隻能整理出“老師的姐姐2000年離家後就沒回來”這一猜測,可又和老師姑奶的死亡時間隱約衝突,後來她查到2000年的天仙子台風,這又給她多增加了幾分憂慮:畢竟蕭雯失蹤的一周後,在2020年也同樣迎來了一場台風。這真的隻是巧合嗎?
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李秀梅當真是第一個失蹤的16歲少女,那麼這一係列的失蹤案,就是延續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秦關雪怎麼都想不出,到底會是什麼人做出這些事,這個人的目的又是什麼?
除此之外,對於老師所言“姐姐成仙了,是我親眼所見”,秦關雪又實在搞不懂是怎麼個見法。總覺得越想,越是背後發寒。
最近幾天怪力亂神的事兒秦關雪遇上太多,已經拿不準了,甚至剛剛在她邁下地下室的時候,心裡深處,她不還隱約懷疑……會不會老師家就是“蕭雯”被綁架的所在嗎?
但眼見為實,老師家的地下室連窗戶位置這種基本結構都與“蕭雯”描述不同,大概隻是秦關雪忽然一時的思緒亂飛。
隻是……那尊神位實在讓人在意。
李老師見她點頭示意還記得,便繼續說:“我姐姐當年成了仙兒,這個慈秀感靈仙姥就是她的仙名。”
秦關雪一驚:“仙名?”
“嗯。”老師點點頭,“當時我姑奶已經過世了,家裡就請了道士,給我姐姐掐算了仙名,都說我姐姐去陪西王母了,是西王母的侍花仙女。”
這話越說越離譜,秦關雪聽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該怎麼反應。好在老師也沒太在意,秦關雪偷看她表情,似乎也不是十分相信,和篤定地說“我姐姐成仙了”時的斬釘截鐵截然不同。
秦關雪沒再說什麼,乖乖吃完麵包,跟老師彙報了要把那本卜卦淺解借走,李老師沒有反對。秦關雪還問了問:這後頭的內容都被撕掉了,老師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嗎?李老師遺憾搖頭,說這些書都是從前她姐姐在看的,多半就是姐姐自己撕掉的,至於為什麼,那就誰也不清楚了。
秦關雪又坐上了老師的車,準備回家。
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後退,也不斷變換,汽車再次越過圓橋河,越過“歡迎來到李家莊”的路牌,越過公路和兩旁的綠化帶,終於開回了城區。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秦關雪隻是看向窗外,說不清是發呆還是深思。汽車又轉過一個彎,秦關雪忽然道:“李老師,這兒離我家已經很近了,就把我在這放下吧。”
李老師往外探望了眼,汽車剛好開到鎮圖書館。
“你上圖書館有事?”
“嗯,”秦關雪頷首,“剛好要借幾本書。”
“行吧,那你下車吧,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家給我發個消息。”
“好,謝謝老師,今天真的太麻煩你了。”
秦關雪下了車,對李老師揮揮手告彆。
汽車開走了。
秦關雪看了眼手機,下午三點,電量夠用。她轉身,走進了圖書館的大門。
楚魚鎮圖書館的規模不算大,人流量也挺小,據說是有政府教育資金專門扶持,這才一直開了下去。鎮上也有幾家書店,但門麵都很小,賣的書也以教輔資料和各種雜七雜八的小說閒書並著成功學書籍為主,真要找書看,還是要來圖書館。秦關雪出門前就帶上了借書證,這是她小學時和蕭雯一塊兒辦的,上麵的照片也沒換過,一直是秦關雪小學的樣子,臉圓圓的,還有點嬰兒肥,很嚴肅的表情,一點笑臉沒有。
蕭雯失蹤後,秦關雪才發現,蕭雯的借書證還落在自己的文具袋裡。她就一直留著了,誰都沒告訴過,心裡倒是下過決意,就算蕭雯父母來要,自己也會據理力爭,留下那張借書證。但終究誰也沒來向她討要過,誰也沒來問過她這件事。
秦關雪把蕭雯的借書證也帶上了,一張證一次能借三本書,以防萬一。她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硬卡看了眼,四年級的蕭雯在照片裡笑得很開心,露出整排齊整的上牙。
蕭雯拍這張照片時,秦關雪就站在攝像師旁邊。
蕭雯當時是在對她笑。
她把借書證放回口袋,走向書架。
今天圖書館裡也沒什麼人,秦關雪照著書架編號一排排地看,科普類……自然學……昆蟲學……圖鑒……這類書平時借閱的人不多,停在書架前,秦關雪一眼掃過去,每本書都挺新的。這是好事,裡頭的圖片會更清晰。她依次掃視書名,抽出幾本她覺得會包含飛蛾圖鑒的厚書,又一一翻閱目錄,縮小目標,終於找到了一本合適的昆蟲圖鑒,裡麵有斜紋夜蛾,也有甜菜夜蛾,習性介紹得詳儘,圖片印刷得清晰分明。
找到了。秦關雪暗自點頭,把其他書歸位,手裡拿著圖鑒往外走,中途她還特意繞去了社會學民俗學書架區,從頭到尾仔仔細細一本一本地掃視尋找了一番,可惜,這兒沒有那本《卜卦淺解——地域民間巫術儀式分析》被撕掉的部分寫了什麼,恐怕還得另費一番周折。
秦關雪暫時放棄了這個今天新出現的目標,準備離開。腳步從科普區邁出,前往前台借書區的必經之路上橫著小說區。秦關雪原本目不斜視,卻還是注意到了書架上的一本書。
那是布萊克·克勞奇的《人生複本》。
這也是蕭雯初中時最愛看的一本小說。
“你相信人生可以改變嗎?”
2019年的秋天,一個周末,蕭雯突然問秦關雪這個問題。當時她們在秦關雪的臥室裡,秦關雪在忙著補作業,蕭雯則是對錯先不論,總之作業越早完成越好的類型,於是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看小說,也自得其樂,不時哼哼跑調的流行歌。秦關雪被她突然的問題問到了,放下筆,困惑地轉過椅子,和她四目相對。
“你相信人生可以改變嗎,小雪?”蕭雯重複道。
“……你指什麼?”秦關雪在猶豫該怎麼回答,她不清楚這是蕭雯又一次天馬行空的心血來潮,還是蕭雯需要她的鼓勵和支持,“努力學習,考上好學校,過更好的人生那種嗎?”
“其實我說的是平行宇宙……比較科幻的那種。”
所以是前者。秦關雪放鬆下來,如果是後者,那多半意味著蕭雯家裡又發生了地震,那秦關雪就必須在鼓勵之餘,想辦法給她更多幫助,至少想辦法讓蕭雯多留宿幾晚。好在是前者,這隻是一次閒談,秦關雪笑了:“你又看了哪本科幻小說?”
蕭雯抬起手裡的書,是《人生複本》,她簡單介紹:“主角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很後悔自己以前做的決定,然後……呃,我想想怎麼說能不劇透啊——總之,他就到了他過去做了不同選擇,過上完全不同人生的平行世界,但是呢,最後他又後悔了……故事挺複雜的,我很愛看。”
“每個人都會有後悔的事吧?”秦關雪說,“肯定的,每個人都會有那種‘如果我當時選了另一條路’就好了的想法。要是能穿越時間,回到過去就好了。”
“那你可能會更喜歡赫伯特的《時間機器》。”蕭雯說。
“這本好看嗎?”
“我還沒看過呢,不過,據說挺有趣的。哪天咱們去圖書館找找有沒有吧?”
秦關雪點點頭,答應了,在她準備繼續寫作業前,蕭雯又說:“可是我覺得,就算能穿越時間回到過去,也不一定就能改變人生吧?”
“這是什麼意思?”
“你聽說過外祖父悖論嗎?”
“我很少看科幻小說……”
“沒事,我跟你講就行了。大概的意思就是,有一個人,他穿越到了過去,想要殺掉自己的外祖父——但這件事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你看啊小雪,如果他在過去就殺掉了自己的外祖父,那麼在未來就不會有他這個人了,既然不會有他這個人,那當然也不會有他穿越時間這件事,既然他沒有穿越時間,那他的外祖父就不會死,如果他的外祖父沒死,那他就又活了,然後他繼續穿越想殺死自己的外祖父……”
“我懂了,”秦關雪提起了興趣,“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個悖論。”
“沒錯。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個悖論有答案嗎?”
“什麼答案?”
“就是能成功殺掉外祖父的答案啊。”
你這話說的,簡直像個危險分子。蕭雯吐槽道,隨後思索了一陣:“答案……也說不上吧,但是有幾種假說。”
“我猜猜看,”秦關雪舉起手,示意讓自己先猜,她想了想,“首先就是,就算他能穿越,也永遠不可能做到殺死外祖父這件事。每次他要動手的時候,一定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莫名其妙的失敗,比如槍卡殼了啊,突然平地摔啊……”
蕭雯對她豎起大拇指:“猜得好。確實有這麼一種說法。”
“還有嗎?”
“還有一部叫蝴蝶效應的電影,裡麵說了,你不可能回到過去而僅僅改變一件事,因為那會造成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比如你可能隻是回到過去,撞上了一個路人,結果你就不存在了,因為那個路人是你的外祖母,你們相撞耗費了半分鐘,她錯過了和你的外祖父見麵的那個契機。”
“這相當於說外祖父悖論不存在,因為你用不著去殺自己的外祖父,就已經觸碰到悖論了,”秦關雪總結,“這個解釋好悲觀啊……幾乎等於是說一旦嘗試想要穿越時間改變人生,就注定會越改越差。”
“是啊。”蕭雯補充,“而且就算你改變了人生,其他人也會忘記自己的人生被改變過。新的時間線會覆蓋舊的時間線。”
“這種說法聽起來還好一點。還有嗎?”
“還有科學家會從根本上推翻這個悖論。他們仔細研究,然後是一些我忘了的高深理論,總之結論是,人類是不可能穿越時間逆流的。”
秦關雪說:“這就不好玩了。”
蕭雯表示同意,也很遺憾:“是啊。”
她們又安靜了一會兒,秦關雪問:“所以,結果是,穿越時間也注定無法改變任何事嗎?”
蕭雯這次笑了,她舉起手裡的書:“還有平行宇宙理論呢。”
秦關雪看著她。
“就是說,你可以穿越過去改變你的選擇,但當你這麼做的時候,你的行為就會分裂出一個全新的平行宇宙。在之前的宇宙裡,你失敗了,但在這裡,你成功了。無數的選擇分裂了無數的平行宇宙,在這些宇宙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破除外祖父悖論當然也是可能的啦,你殺了外祖父後,死去的外祖父的宇宙和你來時的那個外祖父活著延續到你的宇宙就不是同一個了,總有一個宇宙裡會死人的。”
“好吧。”秦關雪說,“但是,如果那樣的話,死掉的外祖父還是我的外祖父嗎?他們倆都不是一個宇宙的人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蕭雯聳聳肩,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我隻知道這些無數的宇宙裡什麼樣的事兒都有可能,說不定就有一個宇宙,在那裡我叫蕭雪你叫秦關雯,然後我們倆都家庭和睦完美,一路順風順水,長大後我們也會永遠在一起,從來不分開。說不定在那,我們還能把那張畫出來的結婚證變成真的呢。”
秦關雪猛地轉身,椅子在地麵上拖動,發出刺耳的聲音,還好蕭雯沒有在意。她的臉突然變得很熱,有時候,秦關雪也為自己的反應覺得可悲,蕭雯可以坦坦蕩蕩地看向她,把這些當作玩笑來講,她卻隻能躲避,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突然漲紅的臉,更不敢泄露一絲端倪。她到底是怎麼了?秦關雪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到一陣迷茫的無措:她到底是怎麼了?她喜歡蕭雯,當然呀,她一直都喜歡蕭雯的。為什麼隨著長大,她忽然不敢對蕭雯說“我喜歡你”了?
“怎麼了?”
“沒什麼。”秦關雪乾巴巴地說,假裝若無其事,“如果有那麼一個宇宙就好了,一個童話一樣的宇宙。”
蕭雯笑得很開心,她的笑聲擊中了秦關雪的心臟:“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無數個宇宙裡最幸運的一個了。”
秦關雪站在圖書館的書架前,閉上眼,又睜開。
記憶裡的蕭雯無比清晰,但此刻她不在這,秦關雪麵前隻有那本《人生複本》。
三年來,有時候秦關雪會後悔。她終於長大到足以回答自己的困惑,足以明白為什麼她忽然怯於講一句她們童年說慣了的“喜歡”。但那時她們都還是太懵懂,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秦關雪最終也沒有講得清楚。如果她那時明白了呢?如果她那時說了呢?如果她不僅僅是靠在蕭雯的肩膀上,不僅僅是握著她的手,而是更近一步,如果她——
蕭雯會怎麼反應呢?
是震驚還是生氣,還是以為她隻是開玩笑,亦或者順理成章地接受她們一起長大,越來越親近,親近到可以接吻的程度?
秦關雪後悔過很多次,也想象過很多次。那些想象裡的蕭雯有時是冷酷的,有時是殘忍的,有時又是溫柔的,有時是……愛著她的。可那所有想象出來的蕭雯,沒有一個能像她回憶中的蕭雯那麼清晰、真實。就算是她想象中最完美的,和她能夠相愛的蕭雯,也比不上真正的、她愛著的蕭雯。
然而現在蕭雯不在這裡。
秦關雪離開圖書館時,借了一本昆蟲圖鑒,還有一本蕭雯最愛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