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後,鎮上為數不多的幾家KTV都擠滿了終於解脫的學生,訂不到包廂,大家唱歌、和朋友聚在一起,卸下三年的負擔,對未來充滿希望,無憂無慮。
但秦關雪無法放鬆。從三年前開始,她就喪失了放鬆的能力,此刻邁過高考這一道坎,也仿佛並沒有怎麼如釋重負。學校通知回校拿書,她清空課桌,收拾好書包,慢慢走回家,心裡很迷茫。
除了高考,還有什麼借口能繼續緊繃、能讓她的緊繃足夠合理足夠正常?秦關雪不知道。
三年以前,就在秦關雪進入高中前的暑假,她從幼兒園開始最好的朋友、一起長大的青梅蕭雯……失蹤了。
這起失蹤案並沒有引起太多關注。蕭雯的家庭氛圍壓抑,父母關係很差,從小時候就經常無緣無故挨打,秦關雪試圖幫助她,可一個孩子能做到實在太少,況且打孩子在這座小縣城似乎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蕭雯又沒有被打得起不來床過,父母之教子為其計深遠,棍棒教育也是教育的一種,自然也隻會出自好心,不是麼?秦關雪總覺得蕭雯的父母根本不關心她的死活,自從她家的弟弟出生後更是如此——這也不是鎮上的孤例。
蕭雯的身份證不見了,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幾套換洗衣物和幾百塊錢。她父母認定女兒是離家出走。這類事在九十年代到世紀初似乎經常發生,現在也沒有絕跡。鎮上流傳著好幾個不同女孩某一天突然離家的傳聞:私奔,離家出走,跑去某個天南海北的大城市打工……總歸或是在家鄉活不下去,或是再也不想在家鄉活下去了。這樣的故事從沒停止過。
警察也認真調查過一段時間,鎮上監控不多,沒有發現她是怎麼離開的,又去了哪裡。
也許某一天她會回來的。所有人都這麼說:離家出走的孩子不都這樣嗎?
但如今三年過去,秦關雪再也沒有見過蕭雯。
回到家,家裡一個人都沒有。秦關雪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平常總是很忙,全國各地地跑業務拉單子,經常出差,她高一高二都是住校,直到高三的關鍵時刻撥動了父母的神經,於是父母都推掉了大量需要離開本地的業務,在最後半年一心一意留在家裡陪考。秦關雪當然很感動,隻偶爾會有些不適應和父母每天都見的感覺,自己想想也覺得離奇。現在高考結束,父母一早就告知她有筆大單子要去隔壁省談,現在回家來果然沒了人,秦關雪暗自鬆了口氣,稍稍放鬆些許,又覺得有點愧疚。
一口氣打開家裡所有的燈,桌上用煙灰缸壓著接下來一段時間的生活費,以及高考衝刺階段家裡禁止她用的手機。秦關雪放下書包,收好錢,開了機,手機提前充滿了電量,她隨意刷了會兒常用的社交軟件,幾個月遠離網絡,互聯網似乎也沒改變多少,看著看著就覺得無聊了。她可能是對著屏幕發了會兒呆,才注意到已經到了晚飯飯點,肚子卻不是很餓,泡了桶泡麵解決。這一天也該結束了。
6.10,高考結束後的頭一天,好像也沒什麼特彆的,隻是沒了一直吊在眼前的頭號目標,心裡更空了。洗澡時秦關雪緊閉眼睛往頭上打洗發水,揉出好多泡泡,黑黢黢的視野裡忽然閃過蕭雯的臉,還帶著笑容。這幻覺來得莫名其妙、難以抵抗,秦關雪隻有假裝無事發生,衝乾淨頭發,走出浴室時餘光瞥見鏡子裡的自己,青春期的少女長大得飛快,她比三年前的樣子變了許多。秦關雪突然想:我已經想象不出蕭雯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了。
這念頭像一枚細針,劃過秦關雪平靜的日常,留下或許永遠不會消失的刻痕。
秦關雪換上睡衣,把衣服都塞進洗衣機,攢兩天的臟衣服再一起洗吧。不知為何,之前感覺還好,洗完澡突然就累到啟動洗衣機的力氣都沒了,隻想躺在床上。
床頭櫃上擺著一盞小夜燈,很漂亮,鏤空的,會往牆麵上投出各種形狀的花影。是秦關雪讀小學三年級時過生日,蕭雯陪她去地下商貿站精挑細選的。秦關雪很喜歡。
她吧嗒一聲關了燈,臥室陷入黑暗。
……睡覺吧。秦關雪冷靜地告訴自己:睡著了就不會再想她了。反正怎麼想都不會有用,三年以前自己跑到蕭雯家裡大哭小叫對天發誓蕭雯不會離家出走,一定是出事了,可沒人相信。她那時中考剛結束,身材很小,像個孩子。沒有相信一個孩子的戲言,連爸爸媽媽都隻以為她們關係過於親密了,才導致秦關雪難以接受蕭雯的離開。那時秦關雪一點都不冷靜,她憤怒,怒不可遏,想砸碎什麼,一拳打破什麼,太多的怒火困在一個孩子體內,溢出了過量的淚水。
後來,一年,兩年,三年。三年過去了。高中的三年結束了。秦關雪已經不再憤怒,甚至也沒有那麼頻繁地想到蕭雯了。看到那些同齡少女笑著鬨著,吵架了,絕交了,談論著年級八卦,秦關雪沒有想“蕭雯不在她們之中”;高考前拍畢業照,李老師特意拉住秦關雪的手單獨合影,她也沒有想“蕭雯本該和我牽著手的”。她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她,然後每晚在某種越來越深沉的黑色情緒裡下陷,越來越深,直到每個夢都被浸染。
秦關雪語文很好,看了太多閒書,二模時語文作文題是我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天。秦關雪沒有寫,交了白卷,隻是在草稿紙上規規整整地寫下“我已經絕望了”。然後被語文老師叫到辦公室談心。
“最近壓力很大?”語文老師姓李,工位上的名牌寫著李秀桐。
“還好。”秦關雪誠實回答。
李老師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小雪,這三年老師也是看著你一路努力過來的,你很有天賦,成績這麼好,我們老師都覺得你能上個好學校。但高考還跟心態有關……”
聲音越飄越遠,“仿佛遠處高樓上傳來渺茫的歌聲”,秦關雪的思維散了一地,表情嚴肅地發呆。
李老師說:“要是有壓力,多跟父母老師,多跟朋友交流啊。”
“知道了,謝謝老師。”
她離開辦公室,其實沒有覺得壓抑,隻是把“多跟朋友交流”這句話咀嚼品味,齒縫裡好像還能有蕭雯洗發水的殘香,她最喜歡那款冰片荼蘼味兒,好像隻要秦關雪咬緊牙,就能從齒縫裡摳出蕭雯還剩給她的殘渣。
那天晚自習她偷偷哭了半小時,沒出聲。把草稿紙上的“我已經絕望了”深深塗黑,捏成紙團,扔進垃圾桶。
嘀嗒、嘀嗒。
外麵好像又下雨了,是不是梅雨季節快到了?
秦關雪摸索著準備躺下睡覺,手指擦過床頭櫃麵,突然皺起眉毛。
她好像摸到了什麼……是劃痕嗎?
秦關雪對自己的東西、自己房間裡的家具一直很愛惜,她似乎有點輕微的強迫症和過度思考傾向,一點小問題也很容易在她腦子裡無限放大。她再次打開台燈,準備看看自己摸到的是什麼。
她愣住了。
那是一行字。
一行一分鐘前還絕對不在那兒的、憑空出現的、像是用鈍刀粗暴刻上去的字。
儘管歪歪斜斜,秦關雪還是一眼認出:這是蕭雯的字跡。她們從四歲就是最好的朋友,秦關雪絕不會認錯。
那行字是:
【誰來救救我
我被綁架了】
窗外的夜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在窗戶上,發出心碎似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