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會做夢嗎？”

少女光著腳踩在鏡子做的地板上，稚嫩的聲音在空間回蕩，空靈中透著一種與年齡不仿的疲倦。

鏡子的外圍有一小塊水麵，她蹲坐在水邊，抱著膝蓋，不合身的白色襯衫將她整個人都蓋住了。

長發散開，垂到了鏡麵。

鏡中人的容顏竟比她年長。

年輕的男人在暗中看著一切，悄無聲息的走到了她身後，語氣溫和道：“會的。”

男人隨她一同注視著水麵。

水麵很小，但一旦細細打量便會發現：水中仿佛盛著整個宇宙。

當星鬥不斷放大，在人為劃分的第二宇宙的中心，可以看到一座比恒星還大的、長陀螺形空間站。

空間站的核心位置，一個男人坐在多如牛毛的屏幕附近，捧著一本在當下時代無比珍貴的紙質書。

他身邊站著一個動作忙碌又有條不紊的銀發少年，少年聽從吩咐遞給他一副特製的手套，防止他直接接觸可能造成書的汙損。

這人的本意是好的，但似乎沒長那個適合讀書的腦子，才看了幾頁就仰起頭，把書蓋在臉上睡著了。

女孩被他的睡意感染了一般，眼皮也開始變沉。她把頭埋在胳膊裡，極力抵抗著困意：“你這麼篤定…那段不可識彆的影像裡的人就是你吧？”

男人不置可否，輕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或許是吧。”

“他是個暴君…是可笑的星際人類…”女孩的語速很緩，聲音有些有氣無力，“他冷血又不近人情…強大又單調無趣…”

“但還是請你…幫幫他。”

“第二次長夜來之前，怪物會吸取教訓，先毀掉唯一的星光。”

水中的人少女的注視下動了動手指，睡得並不安穩。

“他是人類星際聯盟最鋒利的刀、最難以捉摸的暗棋，如果沒有他斬斷‘虛構’…普通人早就死在自己手上了。”

男人耐心的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我知道。”

女孩偏過頭，對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好像在說：“有時間一定要給我講講，你還知道些什麼。”

男人笑了下，神態好像發現了小妹偷看耽美小黃書的哥哥，選擇禮貌尊重她的小興趣。

女孩伸出一隻手，試圖觸摸水麵，但她的指尖已變透明了。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眼中還有些遺憾，所幸並不執拗：“你先走吧。”

男人了然，動作輕柔的從她頸上摘下戒指項鏈，轉身離開了。女孩枕著手臂迷迷糊糊的看著鏡麵，她發現他沒有影子。

她對他身上存在的種種離奇早已習以為常了。

女孩將兩隻半透明的手探入水麵，無數顆星繞在她不可見的指尖。

畫麵中心拿書擋著臉睡覺的人曾購買過一顆星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可他活的時間都快比購買星星花的金額位數長了。

她知道那本書寫的是什麼，甚至能背出來：“遺忘和衰老是生命走上末路的跡象。可當我們克服了死亡、竭儘所能讓自己保持智慧，我們才發現，永生的代價本就指向了另一條絕路。”

“戰爭、沉溺、自我毀滅。”

因為那本書是她寫的。

進入水麵後，少女透明化的速度越來越快，身體比剛剛還小，衣服已經拖地了。

她有些難過，目不轉睛的盯著水中，似乎在等一個注定等不到的未來。

他身邊的銀發少年一動不動的站在他身邊，像接收器似的吸收著麵前上萬塊屏幕上的活動信息。

忽而，一束光從男人剛離開的方向打了過來，暖黃色的光在鏡麵上彈射，光漫散開來。

棱鏡七彩，映出了少女七個各不相同的細長影子，從年幼到亭亭玉立，表情從開懷到惶惑…

而後，她最後一次在水中看到了：宇宙好像被一個看不見的巨球包裹住了，這個球由無數個薄薄的切片麵組成，每張切片上又有無數個大小不一的晶粒。

每個人的身體也由這種立自帶曳影的晶粒組成——空間站的人呈現出了無數顏色。

那個睡覺的男人身上的塊本是透明的，可摻雜著非常多冒著黑煙的塊。

他手上的書是淡綠色的。

他身邊的銀發少年是不存在的。

他們眼前的屏幕上實時監視著整個第二宇宙的星際人類。

每顆有人居住的行星上都會不斷傳來活動數據，供人類星際聯盟的數字生命中心監管。

數字生命信息學是人類醫療的終點。

當人可以用數字芯片複製、替換任何受損的器官，疾病就不複存在。生命已被掌控，死亡就有了需要遵守的公約。

自然的生兒育女幾乎成了百年前的曆史故事，自儘是違法的。各個星球上的人必須有合理的理由、合格的接替者才能向聯盟請求銷毀自己身上所有的維生芯片。

如果崗位空缺，人類聯盟有權將他複製重塑。

人類終究無法完全信服人工智能批準的毀滅，這就相當於把人類的命運完全交到了機器手中。

於是聯盟的十萬學者共同推舉出了一個大決議官，這個人將負責做最後的定奪。

人們本想讓他培養出更多的決議官。可笑的是，自他之後，沒有任何人能通過公投。

理性之下、人性之上，似乎有一層永遠難以被人工智能理解的紙——這張紙，是區分身上裝滿了芯片的人類、和與人類共用心臟的陪伴型人工智能實體的最後準繩。

男人再次走進空間時，少女已經不見了。

暗淡的彩光打在水邊散落的衣服上，像絲綢一樣泛起光澤。他眼中閃過些許落寞，學著少女的動作把手探入水中。

與女孩不同的是，他的指尖開始發光。組成星星的晶粒像被什麼東西吸引著，紛紛向他飛來。無數晶粒拖著尾光離開原本的軀體，他似乎抓了一手晶瑩的魂靈。

他帶著星星們的晶粒來到了空間站，將指尖的微光灑在這個巨大的陀螺上。

陀螺四周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盤，圓盤相逆轉動、分層、相離著上下移動。

它在某一瞬間定格。

宇宙的切片在那一瞬間變得清晰可見，它們全化成了煙，又彙了一條盤旋的銀河。

如眾生靈、璀璨奪目。

逆流而上。大決議官還不是大決議官的時候，曾有人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喚過他的名字，讓他抬頭看看天空的星星。

“林霽，活下去…不隻為了你自己。”

那時人類還沒走進太空，林霽還是個戴著頸圈監控器的怪物男孩，身上有密密麻麻的針孔。

他大字型躺在草地上。一陣風吹過，山坡上的草卷起綠色的浪，他皮膚下的芯片不痛，但有強烈的異物感。

星辰讓人安眠，但真不敢想象，若黑夜永不結束會是什麼樣子。

還好，很快，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