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才給了兩年的好年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極寒冬日。
但兩年的好年景對於馮刺史來說,已經足夠了。
第一批參加考課的士子,從一過來就是從工頭乾起,現在都已經結束考核,正式進入仕途了。
再加上又有工程隊的技術支持,還有興漢會不計成本的錢糧支持。
要是這樣還扶不起涼州,那馮刺史就可以回錦城的莊子養老了。
等魏軍進入蜀地的時候,再收拾細軟,帶著一家老小跑路南中。
既然馮刺史沒打算以後跑路南中,那麼涼州的發展至少就是合格的。
雖然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但涼州水利工程已經算是初具規模。
當然,是指以這個時代的平均水利水平而言。
前幾年的那場白災,馮刺史收攏了大量流民進行以工代賑,投入了海量的錢糧,此時終於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興水利,開良田,牧牛羊
更彆說大漢在早些年就已經積累下了毛紡技術,如今得了涼州這塊天然牧場,在徹底解決了原材料供應之後,毛料產能開始得到釋放。
往來於涼州的商隊不絕於路,給涼州帶來極大的人氣。
被羌胡之亂困擾了百餘年的涼州,終於再一次迎來了它的安寧與發展。
此時的涼州,已經不是一場白災下來,就能讓馮刺史跳腳不已,讓大管家張小四小心地數著米粒下鍋的涼州。
已經是有了一定抗災能力的涼州。
與涼州的平靜不同,遠在陰山腳下的軻比能的臉色卻是麵色陰沉,甚至比正飄著鵝毛大雪的天空還要陰沉。
對遊牧於大漠上的胡人來說,陰山南邊,確實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寶地。
大河自南而來,向西而去,最後又再折向南邊,圈起了一片水草豐茂的肥美之地。
北邊的陰山,阻擋了自北而來的寒風,乃是難得的過冬之地。
但陰山阻擋得了北下的寒風,卻擋不住天空飄下的大雪。
雪太厚,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一片,再沒有其他顏色。
似乎上天已經把一切都打包好了,準備把這裡的活物都帶走。
即使是從大漠遷到了這裡,胡人仍是逃不過上天最殘酷的懲罰:白災來了!
陰山腳下的白災遠比大漠上的要輕得多。
但就是再輕的白災,那也是白災。
這種程度的白災,對胡人的渠帥、貴族、長老們,或者沒有太大的影響。
但對於那些普通牧民和羊奴來說,那就是災難。
區彆就在於,是大災難還是小災難。
換成彆的部落大人,可能就是心疼一下被凍死的牛羊。
在心疼之餘,甚至可能還會有人慶幸自己占了陰山腳下這一片草原,損失比以前要小得多。
但軻比能不一樣。
他從一個小種部落大人一步步成為草原上最大的霸主,靠的絕不是和那些普通大人一樣的短淺目光。
他靠的是勇敢善戰,靠的公平分配戰利品,這才被眾人推舉為首領。
最早的時候,河北戰亂,不少漢人北逃出塞,軻比能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漢文化。
除了教會部族眾人跟隨旗鼓進退以外,軻比能在兼並諸多部族的過程裡,同樣也知道了什麼叫收攏人心。
所以並州一戰,軻比能被秦朗擊敗後,元氣大傷,甚至被逼逃離邊塞。
但是因為人心尚在,他仍能很快重新聚攏了一批人馬,回到邊塞,發展勢力。
因為大漢對關中的強大壓力,司馬懿為了加強北邊的防衛,大力清洗了北地郡一些與大漢眉來眼去的部族。
但這也僅僅是以攻為守的做法。
對於更北的九原故地,魏國的勢力甚至是進一步收縮,司馬懿根本不會浪費一兵一卒在不必要的地方。
這就給了軻比能極好的發展機會。
再加上這幾年涼州軍以練兵為名,頻頻出塞,掃蕩西部鮮卑。
西部鮮卑不少人成了涼州的勞力。
剩下的,要麼北逃,要麼東竄。
位於東邊的軻比能撿了個大便宜,借機吸引不少東逃的昔日族人。
隨著西部鮮卑的潰逃,前漢時就開辟出來的草原絲綢之路又重新開通。
軻比能從涼州方麵得到了不少資助,勢力更是進一步膨脹。
從這方麵來說,軻比能在情感上,對那位素未謀麵的馮郎君,其實是相當感激的。
正是因為聽從了馮郎君的建議,把庭帳從雁門附近遷到了九原故地,自己的部族才能這麼快重新發展起來。
九原故地雖然緊挨著北地郡,但因為有漢人在東麵的壓力,關中的魏人對北邊反而是不暇顧及。
而漢人為了拉攏自己對付魏人,還會給自己不少好處。
若是仍在雁門附近,隻怕沒有這般輕鬆。
有困難,找漢人。
軻比能再看了一眼陰沉的天空,大雪仍是沒有一絲要停的樣子。
“來人,去把劉郎君請過來!”
河套地區的胡人,對大漢有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在收複關中以前,他們能起牽製關中魏軍的作用。
在收複關中以後,他們又關係到大漢經營河套,鞏固關中的成敗。
馮刺史大力打通草原絲綢之路,自然不是為了單單給那商隊往來販賣貨物。
涼州刺史府肯定是要派出人手進入河套,與軻比能建立起關係。
石苞在軍中有任職,不能長期在外,所以最合適的人選,自然就是劉漢子劉良。
劉良得到通知,裹著一件熊皮大衣就趕過來:
“軻首領,你找我,可是有事?”
“劉郎君,外麵太冷,先進來說話。”
軻比能看到劉良,早就收斂起那陰沉之色,換上了一副笑容,把他拉進自己的大氈帳裡。
氈帳的正中間,火塘正燒著乾糞,猛一進入帳中,劉良差點就被嗆得流下淚來。
也就是劉漢子一直在在胡人堆裡廝混,早就習慣了胡人的一切,要不然還真忍不住。
他坐到火塘前,拿起樹枝挑了幾下,把火塘裡的乾糞挑鬆一些,嗆人的煙這才少了。
軻比能跟著坐到火塘前,倒了一杯熱好的奶茶遞給劉良:
“來,劉郎君,喝口暖暖身子。”
軻比能身為部族大首領,生活卻是不比其他普通大人奢侈多少。
唯獨這份奶茶,卻是萬萬不能少的。
特彆是在這種天氣裡,一天不喝,心頭就燒得慌。
偏偏茶葉,卻是珍惜之物,所以這也算是軻比能少有的特權之一。
劉良也不客氣,接過來喝了好幾口,這才舒出一口氣:
“這雪下得,可真夠大的。”
軻比能點頭,讚同道:
“是啊,就算是呆在帳裡,都感覺到凍人”
劉良看了一眼軻比能,說道:
“軻首領,不是我說,你真要是聽了我的話,把從西邊逃過來的人抓起來當勞力,我再給你出一些會燒磚的工匠。”
“這用不了一年,五進五出的大房子都能給你蓋起來,到時候你住在這大房子裡頭,不知有多暖和。”
“何至於現在還住在這種氈帳裡挨凍?”
軻比能嘴角一抽,眼前這個家夥,一直極力勸說自己蓋大房子,也不知是安了什麼心思?
於是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劉郎君啊,那些人好歹也算是以前的族人,勢窮來投我,我若是把他們當成羊奴一般對待,草原上的其他人會怎麼看我?”
“再說了,我大鮮卑在草原上遊牧慣了,不像漢人一樣習慣住房子。”
劉良砸了砸嘴,心道你特麼的一個胡人首領,居然還學會了收買人心,你究竟想乾什麼?
還不習慣住房子?
涼州那麼多胡人,哪一個不想住大房子,就你特殊?騙鬼呢!
他心裡想著,同時挑起大拇指:“軻首領仁義,怪不得能得草原諸部擁戴。”
軻比能謙虛道:
“哪裡哪裡,我這也不是為了能早日恢複我大鮮卑的強盛,這才能配合馮郎君對付魏賊啊!”
劉良嗬嗬一笑,你懂得真多!
居然還知道我們扶持你是為了對付魏賊。
“軻首領有心了。”
軻比能真誠地對劉良說道:
“所以我這一次請劉郎君過來,其實是想請劉郎君幫一個忙。”
“軻首領請講。”
軻比能臉上出現了憂慮之色,憂心忡忡地說道:
“劉郎君,不瞞你說,這一場大雪下來,不知族裡會有多少牛羊丁口凍死,特彆是那些剛回歸族裡的人,怕是熬不過這個冬日啊!”
所以我才讓你多蓋些房子,早點榨乾他們的價值嘛,誰叫你非要收留他們?
劉良正在嘀咕,隻見軻比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
“劉郎君,我知道你在這裡,有一個倉庫,裡頭有不少毛料”
話還沒說完,劉良“撲”地一聲,把剛喝入嘴裡的奶茶噴了出來。
奶茶澆到火塘裡,“哧”地一聲,冒起一陣白煙。
劉良不可置信地看向軻比能:
“你說什麼?!”
“我是說,劉郎君,你倉庫裡的東西,現在也用不上,不如先借我用一用,等明年開春的時候,我再多還你些就是。”
軻比能很是誠懇地說道。
操!
若不是在對方的地盤上,劉漢子怕是要控製不住自己,掏出腰間的匕首,當場捅死眼前這個王八蛋!
軻比能所說的倉庫確實是有的。
從涼州自主過來的商隊也好,涼州派過來的使團也罷,往來多了,東西就多,那就需要地方存放。
又或者從胡人手裡收上來的東西一時半會不能完全運走。
所以自然就需要這麼一個倉庫。
雖然不大,但裡頭卻實實在在是存了一些東西。
倉庫裡甚至還有劉良交好各個部族所需的一些特殊物資。
畢竟誰不知道劉漢子最喜歡與胡人交朋友,如今來到九原故地,交好一些部族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對不對?
劉良作為涼州派到河套的親善大使,雖然不能公開自己的身份,但難道軻比能不知道他是代表馮刺史過來的?
如今軻比能竟把主意打到這個倉庫上,怎麼不讓劉良又驚又怒?
往小裡說,我劉漢子交朋友,從來隻有我主動送東西出去,沒有人敢說從我手裡白拿東西,你老軻可算是第一個了!
往大裡說,老軻你此舉,是不是不太給涼州臉麵?
反正劉漢子覺得這就是不給馮君侯臉麵。
他心念如電轉,臉上的神色微微變了一下之後,馬上又是哈哈一笑以作掩飾:
“好說好說,我自到陰山,受軻首領幫助良多,如今軻首領既然開了口,我又豈有不應之理?”
軻比能大喜:
“好,那吾就在此替族人謝過劉郎君!”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從某個角落拿出珍藏的烈酒,直接倒了一碗給劉良:
“乾了這碗酒,你就是我軻比能最好的朋友!”
劉良大罵道:“乾!”
等劉良從軻比能的氈帳裡出來,步伐已經有些飄浮。
一直等在帳外不遠處的兩個侍衛看到劉良出來,連忙迎接上去:
“劉郎君?”
劉良麵色通紅,擺了擺手,“呃”地一聲,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
“回去再說。”
待被兩人扶回住處後,劉良躺在厚厚的羊絨毯子裡,開始破口大罵:
“役夫小兒,其父幸倡,其母科雉”
馮君侯自出山以來,南有鬼王之稱,北有山神之謂,不拘蠻胡,誰人敢輕掠其纓?
劉良抱著這條大腿,這些年在胡人那裡混得是風生水起。
順風順水慣了,突然遇到軻比能這樣欺負到頭上的,自然就是心氣不順。
“劉郎君,沒事吧?”
劉良罵了好一陣,這才吐出一口氣:
“沒事。你們把倉庫裡君侯送過來的東西都收拾一下,另外找個地方放起來。”
“郎君,這是為何?”
劉良把軻比能所提的要求說了一遍。
當場就有人皺眉道:
“劉郎君,軻比能此舉,似有欺人之嫌”
劉良身邊,有一什侍衛,分彆出自親衛營和暗夜營,被馮刺史專門派來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暗夜營和親衛營,是唯二兩個由馮刺史親領的營隊。
親衛營在明,主防衛,暗夜營在暗,專刺探。
這幾年又有韓龍這種高手在裡麵當教練,足見精銳。
這些人被派出來保護劉良,可見馮刺史對劉良九原故地之行的重視。
但見劉良冷笑一聲:
“吾豈能不知耶?軻比能此人,雖是胡人,卻也算是一方雄主,又豈會輕易受人所控?”
“他這一次,未必沒有存了試探君侯的意思,故吾才暫順其意,待開春之後,再稟報君侯,看君侯如何定奪就是。”
待到第二日,軻比能召集族人,把漢人倉庫裡的東西分發下去,引得眾人一陣歡呼轟動。
躲在某個角落裡的劉良,遠遠地看著有不少人直接對著軻比能跪拜下去,臉色難看之極。
借吾之物收買人心,得利的是他,吾卻是半分情也沒領到,實是虧大了。
他正念叨著,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臉色當場就有些發白。
若是軻比能僅僅是想利用這個事情來收買人心那也就算了。
但是,若他的目的不止於此呢?
若是他想要再借其他東西呢?
萬一有人言:漢人在這裡囤了這麼多東西,卻眼睜睜地看著吾等遭受白災無動於衷
劉良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臉上現出極是懊悔的神色:
“吾大意了!沒想料到這一層,匹夫可恨,竟欺吾年少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