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漢建興四年四月,永安都督、中都護、都鄉侯李嚴,升遷前將軍,同時從巴東郡的永安移治巴郡的治所江州。
原李嚴副將陳到接手永安的防禦,仍歸李嚴統屬。
同月,李嚴回錦城麵聖謝恩。
與此同時,越長史馮永給錦城寫三封信,一封是給留守自己府上的小妾阿梅,一封是通過錦城轉去給漢中的張星憶,最後一封,則是給大漢丞相。
諸葛亮接到越長史馮永的來信後,考慮許久,然後召來丞相府的長史向朗,參軍蔣琬、楊儀、張裔等人,同時還特意請來前將軍李嚴。
馮永的來信裡頭,講的是關於越的治理設想,其中著重點出越夷漢分布不均衡所造成的尷尬局麵。
對此建議對夷人進行大力教化。
這個本來也沒什麼,父母官麼,不就是教化子民,勸課農桑麼?
可是關鍵就在於,馮永提出的教化,是拿朝廷新編出來的典籍作為教化的一部分教材。
於是這就涉及了一個敏感問題:知識解釋權。
南鄉紙的出現,讓朝廷有了與世家大族爭奪知識解釋權的機會。
但僅僅是重新編輯典籍,對典籍進行注解,那隻是第一步。
最重要的一步是,要把官方注解的典籍推廣開來。
這才是最關鍵,也是最困難的一步。
就如南鄉這種馮永自己一手建起來的地方,最多也就是教人最基礎的識字和不被世人看重的算術之學,在朝廷的官方注解典籍出來之前,根本也沒敢碰這些領域當然,暫時也沒這個需求就是了。
就這樣,還是被人噴為群魔亂舞之地。
至於蜀中這種被世家大族壟斷教育權知識解釋權的地方,朝廷想要推廣自己的官方典籍標準,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畢竟幾百年的世家風流不是白說的,單單一句“這句話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解釋”,就足以讓世人覺得世家的解釋更有權威性,正確性。
所以想要從世家手裡爭奪知識解釋權,是一個漫長而又艱難的過程。
馮永提出的建議,讓大漢丞相看到了另一種途徑。
農村包圍城市這句話,大漢丞相是不懂的。
但他知道,漢夷雜居的地方,同時也是世家勢力薄弱的地方,如果在這些地方推廣官方典籍呢?會不會有點效果呢?
大漢丞相考慮了許久,也沒有什麼把握,所以這才召集眾人過來商量一下。
“丞相,光武皇帝時,南匈奴內附,分屯部眾於邊境各郡,助大漢戍守邊疆,大漢由此邊境安寧,此乃長策是也。”
“丞相平南中,卻不在南中諸縣設漢官,駐漢兵,仍由夷人自治,朝廷不但不費錢糧,反而能得銅漆牛馬之利,此亦善策是也。”
“故嚴以為,馮長史之言,實是多此一舉。那越夷人,若是願意歸順者,可教其農桑,若是不慣農桑者,可仍令他們自守其地,遵其舊俗。”
“若是過於壓迫,隻怕會再生夷亂,焦璜、龔祿便是前車之鑒。”
李嚴比諸葛亮大一歲,但因為吃好喝好,看上去反倒是比諸葛亮年輕一些。
此時坐在主客的位置,慢條斯理地說道。
李嚴的意思很明確,那就是懷柔,隻求夷人不亂即可。
至於教化什麼的,就不要強求了。
光武皇帝那等雄才,不但讓南匈奴的人南遷,甚至還專門劃分了地方給他們集中居住。
丞相你平定南中後,不也是仍讓南中的豪族和夷帥蠻王統其舊部麼?
這馮郎君卻是有些折騰太過了。
教化?教化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麼?萬一激起夷亂怎麼辦?
這話要是放在兩年前來說,那的確沒錯。
但今日不同往昔,朝廷手裡有錢,有糧,甚至還可以通過毛布和南鄉儲備局發行的票子,悄悄而又隱蔽地觸摸一下世家大族的敏感點。
老子現在不用求你了,甚至反過來你還得求著我,憑啥你手裡有的東西我不能有?
意思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李嚴可能是離開權力中心太久了,也可能是大漢這幾年變化太快,更可能是因為某些不好啟齒的原因,開口就直接表態馮郎君多此一舉。
大漢丞相一聽這話,眉頭就是微微一皺,然後又馬上鬆開,動作很輕微,隻有一個人注意到了,那就是楊儀。
隻聽得楊儀開口道,“李君侯說得有理,但儀有一言。”
李嚴看都沒看楊儀一眼。
他本性情孤傲,如今地位僅在諸葛亮之下,楊儀不過區區一參軍,兩者的體量不在一個等級,他根本沒有必要理會。
楊儀心胸也不大,看到李嚴這副模樣,心頭憤恨之意頓生。
他本是想說得委琬些,但如今卻是不管不顧地大聲道,“孔子刪詩書,著春秋,作易傳,傳經藝,所為何?不正是欲重建周禮?”
“為何欲重建周禮?正是因為春秋諸禮崩壞,幾成蠻夷之地,禮實乃是漢夷的根本之辨也!”
“若是漢人入夷地,說夷話,行夷禮,那他豈能算是漢人?當今天下大亂幾十年矣,多少漢民為避亂世,遁入蠻夷之地,成了夷人?”
“反之,若夷人入漢地,習漢話,行漢禮,又豈能算是夷人?”
“馮君侯收越夷人,欲讓他們改夷俗,教他們漢禮,此乃教化大功是也,當大力推行才是,如何能說是多此一舉?”
此話一出,連好老人向朗都吃驚地向楊儀看去,這家夥,還當真是大膽!
“馮君侯可比光武皇帝?亦或可比丞相?”
李嚴冷笑一聲。
這話問得委實誅心之極。
楊儀頓時脹紅了臉,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這李嚴,根本就是要把他往死裡坑啊!
若是他答是,不但是當場得罪了丞相。
就算是遠在越的馮永,得知了今日之事,隻怕也要跳腳,恨不得直接趕回錦城把他掐死!
比光武皇帝還厲害?你怎麼不扶搖直上九萬裡?
可若是答否,那光武皇帝和丞相都是以懷柔為主,那馮永不遵循舊例,不就是自作聰明?
諸葛亮咳了一聲,終於插了一句,“公琰,你覺得如何?”
問的卻是蔣琬。
蔣琬與楊儀的關係並不算好,但也不算差,而且同為丞相府參軍,此時看到他硬肛李嚴,也有些擔心。
聽到丞相問話,連忙開口道,“回丞相,琬以為,李君侯說得有道理……”
李嚴滿意一笑,楊儀則是怒目而視。
“然馮郎君乃是山門中人,行事常有驚人之舉,咳,倘若當真能如楊參軍所說的,教化夷人習漢話,學漢禮,那越郡豈非能成為第二個朱提郡?”
朱提郡儒學興盛,大姓人家以習漢書,行漢文為榮,南中叛亂時,朱提各夷王大姓皆是不為所動,正是因為人心向漢。
李嚴楊儀兩人卻是沒想到蔣琬後麵的話裡還有轉折,於是兩人的神情竟是又立馬互相調換了過來。
要說起知曉諸葛亮的心思,除了去漢中當太守的馬謖,接下來定然就是蔣琬。
彆的不說,李嚴勸丞相進九錫稱王的事情,蔣琬是少數知曉的幾個人之一。
當時丞相暴怒無比,從那時起,李嚴因為私心之重,就已不被丞相所喜。
如今讓他進前將軍之位,看似高升,但從永安調往江州,卻非是簡單之舉。
永安是李嚴接受遺命的地方,同時也是先帝親手把手上的精兵交予他的地方,意義非同一般。
但江州就不一樣了。
當年先帝伐東吳,趙老將軍可是督江州之人呢。
這其中的微妙,非一般人所能知。
也就是說,丞相如今已經開始提防李嚴了。
大漢丞相聽了蔣琬的話,垂下眼眸,不讓人看到他眼中閃過的寒芒。
同時心裡對李嚴也有些失望,正方啊正方,我本以為,你隻是私心有些過重,還是可以相忍為國的,沒想到你竟然已經到了這等惘顧公事的地步。
若是朝廷錢糧吃緊,或者無力南顧,讓夷人仍自守其地,遵其舊俗,不失為暫守一時安寧之法。
但如今朝廷為何能夠大肆清查田畝人丁,你當真不知道是為什麼?
既然敢對世家大族的人口土地這一條命根子動手,又何須怕對另一條命根子動手?
作為大漢丞相,諸葛亮很清楚目前南中的狀況,甚至這種情況還是他刻意放縱的。
如今南中正準備大開莊園,所需的勞力從哪裡來?
總不能趕著漢人去南中吧?
誰願意去?誰願意從富庶的蜀地去傳說中的疫瘴之地?
所以自然還是找當地的夷人最為方便。
隻要夷人沒有習漢話,沒有遵漢禮,沒有歸於官府的直接管理之下,那他們就仍是潛在的勞力來源。
世家和權貴要讓他們變成勞力,那就隻是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
但在大漢丞相看來,朝廷需要削弱南中夷人沒錯,可同時也不可能讓南中的地方勢力再次膨脹。
如今的做法,隻是為了能更好地控製南中,最終的目的,還是有朝一日能讓朝廷直接管理南中,而不是假手南中豪族和夷王蠻帥們。
南中,隻能是朝廷的南中,而不是其他人的南中。
但很明顯,李嚴鐵了心要反對馮永的建議。
隻聽得他對著蔣琬斥道,“朱提郡自前漢始,就興儒學,自今已有數百年矣。越設郡,亦始於前漢,自今亦有數百年,可如今夷亂仍頻,兩者豈能混為一談?”
李嚴反對此事,是因為他對南中目前這種情況很滿意,甚至想讓它永遠保持下去。
至於有沒有順便幫世家維護另一條命根子,知識壟斷權,還是故意幫忙,誰也不知道。
“大家考慮得都有道理,且馮長史信中所言不詳,也不知其具體打算如何,委實令人難下結論。丞相何不派遣一人前往越詳問一番?”
老好人向朗一看場麵有點火氣過大,連忙跳出來調解一番。
“向長史所言甚是。”
張裔一直冷眼旁觀,此時終於也說了一句話。
於是這個議題就暫且擱置了下來。
與讓丞相府差點就吵起來的這封信相比,給小妾阿梅的信裡頭所交代的事情,那就容易辦多了。
看完主君的來信,阿梅想了想,然後讓人去把管家叫過來:“趙叔,我們莊上,如今有多少鴨子?”
“一百二十三隻。”
趙叔作為管家,是很合格的。
如今的馮府可不是以前連一百隻雞都養不起的人家,莊上不但有專門養豬的地方,還有專門養鴨養雞的地方。
畢竟府上這兩年多了不少人,再加上主君的名聲比較大,隻要主君回到府上,幾乎天天有人過來拜訪,光是要招待用的食材,就不是一個小數目。
“正在下蛋的有多少?”
“沒個準數,這鴨子大多都是在夜裡下蛋,平日裡隻能估個大概,也就七十來隻吧。”
“太少了。”阿梅皺眉,“若是去外頭買種蛋,能買多少?”
“隻怕是難,今年不少人家都學了咱們府上的秘方,這鴨苗雞苗種蛋,都緊俏得很,主君沒離府前,還有不少人上咱們府上來問呢。”
趙管家對主君的敗家行為很是碎碎念,在他看這,這等秘方,是可以世代相傳的東西,當初被迫送出去給幾家,那是情有可原。
可如今,聽說錦城的不少富貴人家都學會了,讓趙管家心疼了好長一段時間。
“彆家的不說,這關府總可以拿到一些吧?”
阿梅皺了皺眉,歎了一口氣,“娘子來了一封信,是給關君侯的,請趙叔親自走一趟關府吧。正好捎個口信給關君侯,就說主君想運些種蛋去越,看他能不能幫上忙。”
趙叔一聽,就是一哆嗦,“聽說越離錦城有近千裡,這路上得顛壞多少?”
府上有儲存鴨蛋雞蛋的方法,就是拿糠麩埋上,隻要一個月查看兩次,挑出壞蛋,大部分可以保存兩到三個月不壞。
所以倒是不用擔心路上會變臭,但錦城到越,那得多遠?而且聽說這一路上不是山就是水,哪有那麼容易運的?
“所以才要多收一些,就算壞一半,也能留一半。”阿梅又歎了一口氣,“不要怕花錢。”
“這簡直就是胡鬨!”
關興接到馮永傳過來的消息,當下就是一陣牙疼,知道這小子有錢,但這般折騰,也太不把錢當錢了吧?
從錦城運新鮮鴨蛋去越,這得多任性?
早知道當初就多要點彩禮!
隻是看到三娘也來了信,關興隻得照辦。
任性的馮土鱉才不管錦城的人因為他的信會頭疼還是心疼。
此時的他,正站在田埂邊上,用力踩著田埂,甚至還蹦跳幾下,感覺確實挺結實的,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個田埂要比常見的要高得多,也寬得多,而且還特意夯實了。
高定亂越近十年,也不是隻顧破壞不管生產,畢竟夷人也是人,也要吃飯,養士卒也要錢糧。
就算是胡人也會在某個地方撒點糜子,以待收割,更何況立郡數百年的越?
在邛都周圍的孫水平原,本就有不少耕地,原本是屬於高定的產糧區,雖然去年荒廢了一年,但隻要稍加整理,就可以直接耕種。
所以這也是為什麼夷人頭目願意配合馮永開荒的原因之一。
因為邛都周圍,大部都是熟僚,或者說是會耕種的僚人。
邛都這一季是沒辦法種早稻了,但對於手上有大量人手勞力的馮永來說,趕工整理出兩塊地讓他試驗一番,還是可以的。
馮永精心挑選了一塊地,又令人按他的意思進行改造了一番。
四周壘起了高高的田埂,又在田裡挖出縱橫幾條溝,每條溝有兩尺寬,一尺半深。
然後在水田的進水口處還挖了一個四尺深,一丈大小的水坑。
由此看來,某長史這些日子倒也不是一天到晚地騙夷人小孩子幫他捉泥鰍,至少還搞出了這個怪模怪樣的水田。
水田裡插上了秧苗,經過幾天後,已經重新站直了,開始返青。
馮永繞著稻田走了一圈,發現確實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這才對著身後的下人吆喝道,“好了,可以放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