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官見過丞相。”
“孝起無須多禮,先坐。”
諸葛亮示意陳震坐下,“孝起回到朝中,可曾習慣?”
陳震乃南陽人,先帝領荊州牧時,被辟為從事。後隨先帝入蜀,曆任蜀郡北部都尉、汶山太守、犍為太守。
今年諸葛亮平定南中後,又被拜為尚書,回朝中任職不到一個月。
“州郡事務繁多,回到朝中卻是清閒,倒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四十多歲的陳震正是年富力壯之時,聞言笑道,“丞相勞累,屬官清閒,實是慚愧啊。”
諸葛亮聞言而知雅意,搖頭苦笑道,“我何嘗不知事事親為有損心力,隻是……”
說著長歎一聲,“每想起先帝所托,王業偏安錦城,心裡就不敢有絲毫鬆懈啊。”
“震雖不才,但亦願意助丞相微薄之力。如今回到朝中,卻是終日碌碌,奈何?”
“吾讓孝起回到朝中,自有安排,如何說是碌碌?”
諸葛亮安撫道。
“卻不知丞相要震做何事?”
“吾欲派孝起出使東吳。”
“出使東吳?”陳震一怔,他倒是沒想到丞相竟然會給他做出這樣的安排。
“對。”諸葛亮點頭道,“南中方定,大漢始安。我欲讓孝起去看看東吳朝野此時究竟是何想法。”
“最重要的是,”諸葛亮壓低了聲音道,“如今南方已定,正是北伐曹賊,興複漢室之時。若是能得東吳相助,使曹賊頭尾不相顧,則有事半功倍之效。”
陳震一驚,終於明白過來,連忙起身道,“下官不懂丞相苦心,差點誤了大事。”
“卻不知孝起可有信心促成東吳出兵北方?以助吾興複漢室?”
“敢不效死力?”
陳震當下慷慨激昂道,隻是他又有些疑惑地問道,“下官聞鄧伯苗深得東吳孫權所信,為何丞相不遣之?”
“漢吳之間,路途遙遠,又有山岩江水阻隔,往來之間,甚是不便。北伐曹賊,非一日之功,以後漢吳之間,隻怕還要多多親善。”
“若是隻靠鄧伯苗一人,到時若是彼還在吳境,大漢突有事情要知會東吳,到時又當如何?故我想著,此時多派些人手前往,熟悉東吳情況,日後才不至於無人可派。”
諸葛亮解釋道。
“丞相謀慮,非下官所能揣測。”陳震佩服道。
“孝起老成,又是荊州南陽出身。如今那孫權治於武昌,正是處於荊州之地,故孝起此程,正是熟門熟路。”
諸葛亮繼續說道,“吾有一人,乃是江夏人士,那武昌,正屬江夏之地,孝起此去,帶上此人,想必更能如魚得水。”
“可是費文偉(費)?”
“孝起如何得知?”
“下官想起丞相回錦城之日,讓費同駕,如今此人名聲已起,想必丞相抬舉此人,正是為了今日。”
“哈哈,孝起知我。”
諸葛亮大笑。
陳震亦是跟著笑。
兩人頗有些所見略同之感。
隻是諸葛亮笑過之後,又看了一眼陳震,臉上露出稍微有些猶豫的神情,開口說道,“他日我若北伐曹賊,後方須得安寧。天子年年紀尚輕,得有良臣相輔。”
“在我想來,永安李正方,與我乃是同為先帝托孤之人,故我欲以後方之事相托。我記得李正方與孝起同是出身南陽吧?不知孝起覺得此人如何?”
陳震一聽,大驚失色,急聲道:“丞相不可!”
諸葛亮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立刻隱去,“李正方乃是先帝托孤之人,其人又有才乾,與孝起又是同郡,為何孝起這般反對?”
“正是因為震與李正方同是南陽人,故對其多有了解,所以這才覺得不妥啊丞相!”
陳震急切地說道。
“哦,為何?”
諸葛亮問道。
“李正方其人,雖以才乾著稱,但其為人卻是私欲過重,其性也孤,不屑與同輩相交,卻又善迎合上意。”
陳震說到這裡,看到坐在上頭的丞相麵色沉沉,也不知心裡是做何表情。
隻是他深知李嚴其人,用之可也,但重任之卻是不行,否則必生禍亂。
於是陳震覺得,就算是得罪此人,也要勸丞相注意。
“當初李嚴在犍為郡任太守,興土木,修大道,政績佳也。然,其為一己之私,廣蓋樓宇,時功曹楊洪勸諫不成,反被其趕走。還有,丞相可記得前些日子出走曹賊的王衝?”
“自然記得。”
“王衝本為李嚴統屬,卻不為李嚴所喜,懼怕為嚴所害,這才被迫出走曹賊之地,可見其待人竟是何其惡也?”
諸葛亮聞言,沉默許久。
陳震見此,又苦心勸說道,“他日丞相若是當真托李嚴管後方之事,他必以私利為重。到那時,丞相久征不還,天子又還年淺,若是一時不察,被嚴所蔽,那當如何是好?”
“當年下官曾聞廖立與馮郎君交談於馮莊,想那廖立,其人雖是不堪,但對李嚴之說卻是深得下官之心:腹有鱗甲,苟利其身。可謂言之切中矣!”
諸葛亮見其言辭懇切,這才長歎一聲,開口說道,“然則李嚴終究是先帝托孤之人,在朝中聲望不低。且興複漢室乃是大事,須眾人合力。如今大事未定,漢室傾危,與其伐其之過,不過褒其長處,以為大事之助力。”
“丞相為公去私,下官欽佩,隻是他日欲有事托與李嚴時,還請多加考慮震今日之言。”
陳震知丞相心意已決,隻好儘最後一份努力,提醒道,“漢室傾危,興大事須得小心謹慎,丞相欲用其之長處,亦要小心其之短處,免得壞了大事。”
“孝起之言,吾定會牢記於心。”
諸葛亮肅容道。
次日,李豐早早就來到丞相府,準備跟著丞相去見自己心中仰慕已久的馮郎君。
諸葛亮見他神情不似作偽,當下便問了一句,“大郎可知汝大人在信中與吾說了何事?”
李豐有些奇怪丞相為何會問起這個問題,“大人與丞相之事,乃是國家大事,豐如何能得知?”
諸葛亮見他如此說,再看他一副蹁躚公子的模樣,很明顯挺看重此次的見麵,不由地在心裡就有些荒謬:李嚴那般人物,是怎麼教出這麼一個溫潤君子般的李大郎?
“那馮明文乃是因為帶人打砸了女閭,故才被吾關押起來,讓他好好反省一番。”諸葛亮笑道,“而似李大郎這般人物,又是如何會想要與他結識呢?”
“馮郎君為人豪爽仗義,乃是錦城眾多公子郎君之首,打砸女閭,亦隻不過是真情真性,如此有情有義的人物,再加上腹有機謀,屢獻奇策,正是吾輩之榜樣是也!”
李豐臉上又出現了神往之色。
諸葛亮哭笑不得,心想腹有鱗甲的李嚴若是得知其子如今這副模樣,也不知會做何感想?
“也罷,我們再等一個人,等他來了就一起過去。”
“卻不知是何人?”
“王國山之子,王王弘化。”
“原來是忠烈之後,那豐亦要結交一番。”
王國山乃是隨先帝東征的王甫,在夷陵之役中陣亡。
其弟王士隨諸葛亮南征,隻身潛入叛軍營帳勸降雍,後被孟獲所覺,為保漢節自殺身亡。
可謂一門兩忠烈。
王士在身入險境前,曾把王托付於大漢丞相。
如今的馮永乃是錦城眾多勳貴子弟之首,諸葛亮此次把王帶上,亦是有讓馮永在平日裡照顧一二的意思。
三人在錦城令的帶領下,走進牢房時,人還未走到,就聽得牢房裡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我在獄中想伊人,不知你是否相信我呀……”
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甚至連念的什麼都聽不懂,偏偏聽那聲音,那人還感覺自我良好,唱得賊起勁。
時不時還來一下幽幽而綿長的顫音,強行讓人覺得他當真是如哭如泣一般。
諸葛亮乍一聽到這聲音,心裡就是吃了一驚,看向呂,眼中充滿了疑惑,同時又有些許的擔憂:這小子,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呂臉上帶著無奈之極的神色,“回丞相,馮郎君這是在唱曲呢,這幾日他都這是般模樣。”
這時,歌聲驟歇,隻聽得馮永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老呂,老呂,我聽到你的聲音了,快過來與我下棋。”
“怎的還不來?你彆躲了,你的聲音我聽出來了!”
“你再不來,我可就去找你了啊!”
馮土鱉喊得起勁,許久都未見呂的人影,當下一著急,“吱呀”一聲就是推開了牢房門。
哪知他的一隻腳正邁出門口,一看到前方來人,當下“嗖”地一聲,連忙又把腳收了回去。
然後“匡當”一聲,又主動把牢房門給關上了。
“丞相,你怎麼過來了?”
馮土鱉臉上堆起最真誠的笑容。
大漢丞相目光掃過牢房,眼角立刻一陣抽搐,隻見牢房的一角擺著床榻,上麵鋪著厚厚的羊毛毯子。
剩下的三個角和房間正中間,各擺著一個火爐,裡頭的火燒得正旺,即使站在牢房外頭,亦能感覺到溫暖如春。
房間中間還有一張大桌子,上頭擺著一個棋盤。
棋盤邊上,隨意攤著一本不知名字的書。
還有兩盤乾果子!
大漢丞相深深地看了馮土鱉一眼,心道你這是住的牢房還是住家裡?
馮土鱉陪著笑臉,“吱呀”一聲,又把牢房門打開了,伸手道,“丞相要進來嗎?”
此話一出,李豐和王終於感覺到心裡某種東西正在崩塌,同時齊齊轉過頭去看錦城令呂。
呂一臉的悲憤,心想媽的老子明日就給這牢房加一把大鎖!
倒是諸葛亮神態自若地走進去,還仔細打量了一下,然後這才喟然一聲,“入獄能入到你這份上,天下也算是頭一份。”
馮永乾笑一聲,也不知如何作答。
“這是永安李都督家的公子,李豐李浩軒,這是已故荊州議曹從事王國山之子,王王弘化,此二人,與你年紀相仿,以後你們多多親近一些。”
李豐和王已經主動上前見禮:“豐見過馮郎君。”
“哦,哦,永見過兩位。”
馮永有些不知所以地還了一禮,同時又看了一眼諸葛亮,心道諸葛老妖帶這兩人過來是啥個意思?
永安李都督我當然知道,不就是李嚴嘛。
但已故荊州議曹從事王國山是誰?
諸葛亮看了看舉止皆是有禮有度的李豐和王,再看看仍是有些茫然不知所以的馮永一眼,扶了扶額,心道此子若是能安份一些,不要老是讓自己頭痛,該是多好?
“王國山你可能不熟,但其弟你應該知道,正是今年南征時歿於王事的益州郡太守王義強。”
諸葛亮看到馮永的眼神,知其意,故又解釋了一句。
“原來王郎君出自忠烈之門,失敬失敬!王從事忠於王事,王太守堅守漢節,當真是令人佩服,今日得見王家之後,幸甚幸甚!”
馮永一聽,連忙肅然起敬。
“先人求仁得仁,隻是得大人與叔父餘蔭所佑,當不起兄長幸甚一說。”
王謙虛道。
咦?
你叫我什麼?
雖然如今的錦城裡,有好多人都叫我兄長,但我確信,我肯定沒見過你。
馮永想到這裡,又看了一眼諸葛亮。
隻見諸葛亮開口道,“廣漢縣王家兩代家主皆歿於王事,乃是忠烈之門,王大郎頗有其父遺風。還有李大郎,乃是難得的溫潤公子,你們幾人,互為友朋,共同磨礪,也算是美事一樁。”
馮永一聽,終於明白了。
這王家應該因為連歿兩代家主,再加上王年少,王家十有**會有沒落的危險,諸葛老妖為了扶持王家,所以讓自己照顧一下王。
至於李豐……倒是讓馮永有些為難。
籠絡地來說,大漢如今分三大派。
一個是土生土長的本土派,一個是跟隨劉備入蜀的外來派,還有一個就是兩不靠邊的東州派。
本土派掌握著大漢的土地和人口。
外來派掌握著大漢的頂層權力。
東州派的叫法,則是源於當年劉焉。
當年劉焉劉璋父子把外來的流民安置下來以後,並抽取青壯組成東州軍,用以鎮壓本土亂民的軍隊。
東州派,則是劉焉劉璋時期的外來人士組成的各級官吏。
後來他們基本全降了劉備。
隻是降了劉備以後,東州派的身份就有些尷尬起來。
對於本土派來說,他們是外來人,而對於跟隨劉備入蜀的外來派來說,又是半個蜀地人士。
因為當年劉焉和劉璋為了籠絡東州派人士,賞賜了不少土地,也算是在蜀地紮了根。
嚴格地來說,馮永本身也算是東州派。
因為他們全家是流落到蜀地的外來人,他的大人又被劉焉父子收入東州軍。
劉備當年托孤李嚴,除了李嚴的才乾以外,未免沒有安撫東州派,平衡外來派和東州派權力的意思。
所以馮永其實與李豐是同一派係的人,兩人應該天生親近才是。
當年廖立嚇唬馮永的時候,想要挑起諸葛亮與李嚴爭鬥,讓馮永前去投靠李嚴,其實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後來麼,馮土鱉咬牙挺過了那一關。
因為他知道,李嚴就是一個坑啊!
不到最後關頭,他怎麼可能會跳進這個坑裡?
可是世事無常,他躲過了當年,到頭來諸葛老妖竟然把李嚴的兒子親自帶到自己麵前,還讓自己與他親近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