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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昏沉沉的。
風在屋外徘徊不去,有時在樹梢吐出古怪的嚎叫,有時在瓦間滑出斷續的低吟,一轉頭,又貼著窗沿“咯吱吱”的怪笑。
小姑娘輾轉反側,在半夢半醒中反複掙紮著。
不知從何時起。
床榻上,蔓起一種古怪的、刺鼻的、惡心的,偏偏又有些熟悉的味兒來。
小姑娘終於被熏醒,隻是腦子迷迷糊糊,一時竟記不得這究竟是什麼氣味兒。
“你醒咯。”
黑暗中,婆子的聲音幽幽響起。
“唔。”
她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旋即,有些茫然地發現,今夜自己的睡相十分不老實,竟在夢裡翻起了“跟鬥”,都把腳塞進了婆婆的懷裡。
小姑娘有些臉紅,卻又訝異的發現,婆婆和二娃子那邊的被褥思(和諧)漉漉的,便連自己的腳上也都沾了些略帶溫度與粘稠的液體。
“婆婆。”
小家夥問道。
“床怎麼是潮的?”
“是二娃子流了尿。”
婆子口齒不甚清晰,好似嘴裡咀嚼著什麼東西。
小姑娘不作他想,把身子轉回來,繼續睡去。
可沒一陣。
耳邊響起“嘎嘣嘎嘣”的脆響。
“婆婆,你在吃什麼?”
“我在吃胡豆。”
好啊!怪不得先前說不餓,還不吃餅子,原來藏著胡豆,要自個兒偷偷吃獨食。
“我也想吃。”
“你不能吃。”
婆子的拒絕沒有一點餘地,小姑娘撅起了嘴,可她終究是個乖娃子,沒再任性討要,隻卷縮著身子,帶著委屈試圖再次進入夢鄉。
可睡著睡著,卻發現那怪味兒越來越濃,被褥上的潮潤愈加擴散。
“二娃子?”
小姐姐氣呼呼喚了一聲,可黑暗中久久沒有回應,隻有婆子的聲音慢吞吞響起。
“他睡死了。”
“哦。”
她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可沒想,被褥上的潮潤倒是勾起了自己的內急。
她才起身……
“你要乾啥子?”
婆子急促的質問頓時響起,伴隨著的,還有兩點驟然亮起的幽慘綠光。
小家夥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裡有什麼綠光,隻有黑暗中隱約聳起的一個輪廓。
眼花了吧。
她如此想著,繼而回應道:
“我要出去解手(上廁所)。”
婆子似乎很不願放她出門。
“尿桶呀?”
“在外頭。”
“牆角呀?”
“阿爹不許。”
“灶台呀?”
“有灶王爺。”
“好嘛……”
實在找不出阻止的理由。
“快去快回喲。”
…………
小姑娘隨手掩上房門。
將二娃、幺娃、婆子,以及滿屋的怪味兒和“嘎吱”的咀嚼聲一並鎖進黑暗的房子裡。
可庭院裡一樣烏漆漆的,她摸黑上完廁所,正要回屋睡覺。
此時。
天上的重雲露出一絲空隙,月光明晃晃撒進院子。
小姑娘猛地打了個寒顫。
她瞧見,一對血腳印從屋子裡“走”出來,一路蔓延到……她低下頭……自己的雙腳上紅得刺眼。
她又顫抖著攤開手掌。
掌中本該攥著一粒胡豆,那是她在榻上不小心摸到的,她沒貪心,隻拿了一顆,想嘗嘗味道。
可現在,掌心沒有豆子,隻有一截光潔的、慘白的、不帶一絲血肉的腳趾骨。
雲翳掩上空隙,月色收攏,陰影卷土從來,淹沒了她慘白的小臉。
她終於記憶起那古怪而刺鼻的味道是什麼呢。
那是血的氣味。
…………
小姑娘用力捂住嘴,豆大的眼淚珠子不住往下流。
身後,隔著牆壁,“嘎嘣嘎嘣”的脆響依舊不停鑽進耳朵。
她終於知道,這聲音不是在嚼胡豆,而是婆子……不,是妖怪在啃食二娃的腳指頭。
二娃沒有尿床,二娃被妖怪吃了!
她害怕極了,很想就此逃跑。
可是。
最小的弟弟,才滿周歲不久的幺娃還在屋裡,還在妖怪的身邊哩。
無聲哭了許久。
小姐姐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起身。
回到了房中。
……
房中依舊黑漆漆的,縱使竭力睜大眼睛,也隻能在床榻上,窺見三個模糊的輪廓。
那小小的、發出輕微呼嚕的是幺娃;那個一動不動、沒有半點聲息的是二娃;那爬伏在二娃身邊,製造出毛骨悚然的“嘎嘣”聲的……
是那吃人的妖怪!
小姑娘強忍著眼淚,頂著滿心惶恐,爬上了床榻。
可此時。
黑暗裡的咀嚼聲忽然一停。
濃鬱的血腥氣抱攏過來。
“你為何去了這麼久?”
小姑娘的心臟差點停擺,縱使黑暗中模糊一片,但她仿佛仍能瞧見妖怪對著自己獰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齒。
她不敢看,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回道。
“外麵太黑,我走得很慢。”
黑暗中安靜了片刻。
“你的心跳為啥這麼快?”
“院子裡差點踩到蛇,現在還害怕哩。”
她不敢讓妖怪繼續問下去,偷偷掐了幺娃一把。
“哇。”
老幺頓時哭喊起來,小姐姐趕緊將其抱起。
“幺娃子又在哭咯,肯定是要屙尿,我帶他出去嘶尿。”
可血腥味兒再度欺近,隨即,她懷中一空,幺娃竟是被妖怪搶了過去。
她要緊牙,不敢作出絲毫出格的舉動,隻膽戰心驚地聽著,妖怪輕輕的哼唱與娃兒“咿咿呀呀”的笑聲。
這不爭氣的小東西,竟然被妖怪給哄睡著了。
“你聽,他沒哭了。”
妖怪把幺娃放在自己身邊,小姑娘沒法子,隻好蜷縮回了床榻。
一時間。
黑暗裡隻有“嘎嘣嘎嘣”的脆響,這些聲音像一隻隻小螞蟻從她的耳朵鑽進身體,啃食著她的心房。
憤怒、哀慟、無助、恐懼……
可旋即,那“嘎嘣”聲突兀停止。
她心頭一顫,繁雜的心緒頓時掃去,隻餘下恐懼慢慢放大,占據了整個身軀。
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婆婆?”
“你又要作甚?”
不耐煩的聲音伴著兩點幽光亮起。
小姑娘打了個哆嗦。
“我要去解手。”
“不是才去了麼?”
“那是小手,我要解大手。”
黑暗中,妖怪模糊的輪廓驟然逼近,小姑娘心頭那根弦差點繃斷,好在妖怪又隨即退開,留下小姑娘察覺到腳腕栓上了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
“繩子。”
“為什麼要栓繩子?”
“最近晚上不安生,你要是遇到事,我可以直接把你拉回來。”
小姑娘不敢再反駁,懦懦應了幾聲,拖著繩子摸索離去。
……
屋外仍是漆黑。
才掩上門。
小姑娘急忙蹲下(和諧)身子。
腳上的東西思(和諧)漉漉的、滑溜溜的,不像是繩子,倒像是腸子。
且捆了個死結,根本解不開。
好在,她先前找到把柴刀,沒敢帶進房裡,擱在了門口。
趕緊把刀子摸來,割斷了“繩子”,又係在旁邊的梁柱上。
她不敢走大門,生怕推門的動靜驚動了裡麵的妖怪,隻摸索著,從牆角的狗洞鑽了出去。
…………
因著昨夜的動靜,府衙震怒,責令衙役們加緊巡邏與追索凶手。
可邢捕頭還是耍了個滑頭,自個兒悄悄溜了班,抽身與老妻逛起了燈市。
但畢竟年紀大了,熬不了夜。
眼瞧著過了亥時,兩老口就拋卻了繁華,自顧自回屋去了。
今宵無有月色,四周也靜悄悄的。
兩人憑著一杆提燈引路,一邊穿街過巷,一邊說著悄悄話。
“真有妖怪?”
“真有!煙氣一般的東西,說是‘魑魅’。”
“這太平世道的,怎會有妖怪?”
“可不是。更稀奇的是,那道人還說……”
“哪個道人。”
“馮道人。他說,那妖怪興許是那個乞丐變的。嗬,人變妖?這麼荒唐的事兒,他也說得出口。”
老邢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可一扭頭,卻發現妻子突兀停住了腳步。
“怎麼呢?”
快到家門口了,怎麼還不走了。
老妻神情凝重,衝著鄰居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老邢隨之看去,卻見提燈光照的邊沿,一些如煙似水的薄霧緩緩浸透過來,而在更遠些的黑暗裡,一個矮小的黑影若隱若現。
老邢心裡一個咯噔。
抽出佩刀,擋在了妻子身前。
…………
“二娃呀?”
“遭妖怪吃了。”
“幺娃呀?”
“還在屋裡。我……我不中用,救不了弟弟。”
說著說著,小姑娘的眼淚就像卸了閘的洪水,“哇”的一下,全湧了出來。
老妻心疼不已,趕緊將小家夥攏在懷裡,柔聲安撫。
“莫哭,莫哭,不是你的哭,你已經很勇敢了。”
而在旁邊,老邢的眉毛、鼻子、眼睛快揉成了一團。
他本以為今晚是個難得的安生夜,沒有鬼麵女殺人,沒有突如其來的妖怪,便連惹事的李道士……聽巡邏的兄弟說……也早早回了下榻的邸店。
可沒想,都到家門口,卻有個嚇得跟鵪鶉的小姑娘在等著他咧。
他攥緊了刀子,來回踱步,焦躁不已。
終究,他一咬牙。
“老婆子……”
無需多言。
老妻點了點頭:“我曉得。”
有些人啊,縱使被歲月磨平了棱角,一腔熱血換作了肥肉,但骨子裡的東西卻是萬萬難以改變的。
妻子繼續說道:
“你小心些,我這就去燈市那邊,尋援手過來。”
老邢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不。”
“燈市那邊隔得太遠,而且那幫兄弟如何對付得了妖怪?你快去隔壁坊市的俞家邸店,找李道士!”
…………
“哐咚。”
木質的窗欞應聲爆裂。
邢捕頭帶著一身狼藉被狠狠拋飛出來,砸在牆上,當即便嘔出了一大口血來。
他此刻的狀態糟糕透了。
渾身是傷不說,連防身的佩刀也不見蹤影。
但好在。
他低頭看向懷中,一個小娃兒“咯咯”衝他直笑。
“你個沒心肝的小王八蛋,乃公為你險些丟了性命,你還有臉皮笑。”
他笑罵了一句,抬起頭來。
夜風不知何時搬走了雲翳,留得月光爽朗。
照亮院中種種,也照亮了慢慢走出屋子的妖怪。
瘦小的人形模樣,穿著滿是血汙的衣衫,長著條毛絨絨的尾巴,臉上覆滿了黑毛。
這就是妖怪?
老邢痛得呲起了牙。
明明看來就是個後頭長尾、前麵生毛的乾癟老太,力氣卻大得跟熊一般。怪哉?細細看來,這妖怪的身形麵容與那婆子十分相似。難道,真是人變作妖?
很快。
老邢便把這點疑惑拋之腦後,概因,那妖怪已然裂開血口,猛地撲了上來。
他吃過虧,不敢硬抗,翻身就要躲開。
可關鍵之時,腳下卻使不出力。
糟糕!
方才周身疼得厲害,竟是沒發現自己的腿已經折了。
更糟糕的是,這麼稍稍一耽擱,卻再難躲開妖怪的撲擊。
眼瞧著妖怪揮動這乾癟的手掌,夾帶厲風,呼嘯而至。
老邢要緊牙關,側過身子,把小娃子護在懷中,硬生生承受了這一擊。
“砰。”
一聲悶響。
老邢猶如脫膛的炮彈轟飛出去,砸落院子另一頭,激起泥塵四濺。
劇烈的疼痛險些衝垮了他的意識,他拚命堅持下來,卻悲哀的發現,自己老邁的身體已然在沉重的傷勢下不堪重負,根本不聽使喚。
他隻能瞪著漸漸模糊的雙眼,眼睜睜看著妖怪步步逼近,呲開月光下慘白的獠牙,而後撕咬向自己的咽喉。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鏘。”
耳邊突兀一聲鳴響。
旋即,眼前爆出一團耀目的冷光。
老邢便聽得那妖怪發出一聲慘叫,幾個跳躍,躲回了黑漆漆的房子。
而眼前的冷光隨之凝止,化作一柄三尺青鋒。
又聽得衣袂翻飛,一個短發道人自他身後跨步而出。
終於來了!
老邢鬆了口氣,卻又艱難出聲。
“娃兒?”
“娃兒沒事。”
“安心。”
道人說道。
“餘下之事,交給貧道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