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廠的員工宿舍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莊錦從被老爸強製送到這兒的第一天就這麼覺得。
因為坐落在山腳,加上當地氣候一年四季都十分濕熱,所以蛇蟲鼠蟻的數量相當的驚人,數量上驚人就算了,甚至連品種也十分豐富。
來到這兒的短短三天裡,見到的光是蟲子就能湊幾十桌麻將,蟲子花色還不帶重樣兒的。
就在他關燈躺下玩手機的不到十分鐘裡,屏幕前已經飛過了不知道多少隻品種不明的小飛蟲。
還有一隻蚊子在他耳邊3D立體環繞,咪咪嗡嗡地唱歌。
也許不止一隻。
不知道老爸憑什麼斷定把他送到這裡關一段時間他就會“反省自己”,他就能“改過自新”。
他估計還沒機會死在老爸手上就先死在這些小蛇小螞蟻嘴裡了。
所以說,這兒真的是一個神奇的鬼地方。
意識到自己這樣下去根本沒法兒睡著,莊錦從床上坐起來,摸黑打開了電燈開關——他要起來給這隻蚊子鼓鼓掌。
雖然光管並沒有很亮,但強烈又突然的光照對比還是讓他難受得擠眉弄眼。
從剛才黑暗裡聽見的聲音方位來看,蚊子就該在床頭附近,可是水泥廠的員工宿舍它真的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燈一亮,蚊子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莊錦心裡升起一股無名火,光腳踩著水泥地走到茶幾,一屁股坐到了皮幾乎掉完的“真皮沙發”上。
茶幾上有一盒他三天前帶來的煙,沒記錯的話現在裡麵隻剩下一根了。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煙灰缸,裡麵的煙頭仿佛一具具橫七豎八的屍體。
莊錦深深地歎了口氣,把臉埋進掌心裡,陷入了“抽與不抽”的兩難進地。
他他媽的當時為什麼不反抗得再稍微激烈一些!
他來的路上要是知道自己會麵臨這些,他大概會在高速路上跳車。
要不然這會兒買張機票跑路算了。
可是身份證來的時候被張經理收走了。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來出了門。
夜色漸濃,小鎮的霓虹漸深,各色的LED燈牌閃爍,車流交彙在十字路口。
街上的人千奇百怪:三五成群的青年勾肩搭背走進網吧,奶茶店門口圍坐在一起插科打諢的學生,蹲在街邊拍照的辣妹,扶著樹嘔吐的大叔,還有……
酒吧門的白色短發朋克少女。
“颸華哥,你明天還過來嗎?”少女捏著自己右耳耳骨上的銀環,另一隻手抓緊了自己黑白條紋破洞毛衣的下擺,斜斜地靠在電線杆上。
她微微低著頭,隻是偶爾眼神躲閃地悄悄瞄對麵的男生一眼,又若無其事般慌亂,飛快地將目光落在遠處的廣告牌上,眼皮上銀白色的眼影反出幾點細閃的光來。
“呃……”被叫“颸華哥”的長發少年把電動車推到馬路邊上,戴好頭盔,跨上車子搖搖頭,說:“不了。”
少女眼裡閃過一縷失落,但是很快又露出微笑,“那……你下次過來玩兒給我打個電話。”
吳颸華略帶感激地點點頭,說了聲“下次見。”,一擰車把,駛離了酒吧門口。
察覺到耳邊不再嘈雜,人聲、音樂聲、車聲都逐漸遠去,消散在夜風裡……
這會兒也就晚上十一點半多點兒,放在大城市,很多人的夜生活也就剛剛開始。
但是這個點對於小鎮來說已經算深夜。
駛入鄉道,他的餘光中少了些許燈紅酒綠,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孤獨的被兩行路燈照耀著的水泥路,和路的兩旁無儘的,沒有輪廓的黑暗。
莊錦走到三樓的時候,正好碰見了上樓的張經理,一身酒味,手裡還提了隻烤雞。
“小莊啊,這麼晚了還要去哪兒啊?”張經理眯了眯眼,歪歪扭扭地靠到莊錦麵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撲麵而來的酒臭味兒和手臂上傳來的抓握感頓時刺激了莊錦的神經,心裡湧現出一股怒意。
他媽的你算老幾啊。
甩開了張經理的手,莊錦壓著怒火說:“我下樓散散心。”
要不是這家夥還站著,莊錦都懷疑他能不能聽明白自己說的話。
張經理眨了眨眼,又搖了搖頭,往後倒了兩步扶住欄杆,“散心啊,散心好啊,想想莊總……想想你爸爸說的話,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哈。”
他伸手往莊錦肩膀上拍了拍,又收回去,“爭取早日被放回去!畢竟……”
後麵張經理還說了什麼,莊錦一個字也沒聽,三步並倆跨下台階,直奔一樓車棚,打著手電筒在車棚裡準確地找到了張經理的自行車。
如他所料,張經理從來不鎖車。
騎著自行車來到保安亭,莊錦先是跟值班的大爺打了聲招呼,“叔,我出去買點兒零食,很快就回來。”
大爺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張經理說了,沒他準許不能放你出去啊小莊。”
莊錦從口袋裡摸出身上僅剩的一根煙遞給大爺,“叔,我剛看見他都快醉得找不著北了。我就去附近買點兒東西,很快就回來了。”
保安大爺接過煙看了看,“喲,還是洋煙呢。”
“您試試,要是喜歡,我以後送您幾條。”莊錦笑著說。
“哎喲不用這麼客氣,你待會兒回來給我帶盒雙喜就行”說完,電動伸縮大門就開了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過的縫。
莊錦踩著單車踏板一蹬,從縫裡竄了出去,消失在路儘頭的黑夜裡。
水泥廠的位置比較偏僻,想要到附近的村鎮上去得騎一段路,這段路上隻有一些廢棄的建築,就連路兩邊的路燈都是忽閃忽閃的,看著就瘮人。
不遠處的田地裡傳來一聲聲牛蛙的叫,仿佛什麼人躲在暗處發出詭譎的笑。電線杆的黑影無聲地移動靠近,轉瞬即逝間便又閃至身後。
迎麵的涼風像輕柔的緞子,又好像女人的玉手,拂過莊錦的皮膚,激蕩起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
媽的媽的媽的!
他終於跑出來了!
莊錦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尬舞一段,他心情振奮,激動得迎著夜風吹起了響亮的口哨,雙手完全解放舉過頭頂,高呼:
“自由萬歲!”
吳颸華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困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但是他的腦子十分清楚地聽見了不遠處迎麵而來的騎車的鬼影發出的聲音,緊接著那個影子左右一顫,飛到了路旁的黑暗裡去。
也許用“摔”更準確,但是“飛”更傳神。
自由萬歲,影子喊。
誰自由了?
吳颸華放慢了電車的速度,三更半夜不回家就算了,還在鄉道上鬼吼鬼叫。
神經病吧?
雖然心裡有些疑慮和害怕,但吳颸華還是確定那是人而不是鬼。
畢竟鬼應該不會騎車。
差不多開到“鬼影”消失的地方,吳颸華停了下來,把車頭一扭,借著車燈的光在草叢裡照了一遍。
光掠過的地方,一眼過去除了站著泥土的,雜草彆無他物。
這些在白天看上去是綠色植物的東西,到了晚上就經過人類的想象力,被加工成張牙舞爪的怪物。
“有人嗎?”吳颸華對著草叢喊了一聲。
回答他的隻有從不知名角落傳來的牛蛙叫聲和蟋蟀叫聲。
夜色愈發濃重,不知誰家的狗吠了兩聲,顯得夜晚更加的寒冷和寂寥。
吳颸華轉身跨上車準備走的時候,草叢下麵的臭水溝裡傳來了幾聲氣若遊絲般的自行車鈴鐺聲。
看著半個人躺在臭水溝裡的黃毛小子,還有不遠處的田裡一台四仰八叉的自行車,吳颸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喂……”躺在臭水溝裡的黃毛慘叫一聲。
吳颸華擔憂地朝黃毛問:“需要我幫你叫救護車嗎?”
黃毛有些痛苦地坐了起來,狼狽地爬出了臭水溝,“不用。能……先把我拉上去嗎?”
目測了一下高度,吳颸華邁出一條腿,朝黃毛小子伸出手。
“我說……”電動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吳颸華張嘴打了個哈欠,說:“你到底是怎麼把車騎到溝裡去的,還有那車真不要了?”
“不要了。”莊錦打了個噴嚏,身體觸電般打了個顫。
雖然已經入夏,每天都熱得不行,但是莊錦這會兒渾身臭烘烘的濕得冒水,夜風一吹就冷得不行了。
“你也不問問我乾什麼的嗎就讓我去你家住。”莊錦撓撓鼻子,想說點兒什麼放鬆一下氣氛。
他還以為今天晚上要露宿街頭了,沒想到騎車摔溝還能遇見個見義勇為的活菩薩,把他拉上來,還答應收留他。
“哦。”吳颸華問:“你乾嗎的。”
“我是一個離家出逃的富二代。”
話一出口,兩人均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莊錦咳嗽兩聲,假裝若無其事地盯著路旁的黑暗處。
“你也不問問我乾什麼的就敢去我家住啊。”吳颸華眼神往後視鏡上瞟了一下。
莊錦回過神來,眼睛順著吳颸華後背上凸起的脊椎骨往上遊走,落在他露在頭盔外隨風翻飛的飄飄長發上,聳動鼻翼,能嗅到一股溫潤的香氣。
“你看著就挺像好人的。”莊錦的話裡帶著鼻音。
“哎,我謝謝你啊。”吳颸華說,“從來沒受到過這麼高的評價。”
“吳颸華。”吳颸華突然說。
“嗯?”莊錦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我叫吳颸華,你可以叫我華仔,但最好不要。”
“啊……”莊錦迷糊了一會兒,說:“我叫莊錦。”
“那個,華……哥,還有多久到你家啊?”莊錦有些冷。
聽著莊錦的鼻音越來越嚴重,吳颸華緊了緊電動車的車把,身體微微向前傾:“抓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