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終於從許久沒有來信的王冰冰那裡收到了她主動發來的信息，她邀請方格周末的時候參加她的生日派對，方格開心地連發三個擁抱的表情包。
她難掩激動心情，上劃著她們的聊天記錄，從高一下學期開始，聊天就開始寥寥，見麵更是已經追溯到太久太久之前，自王冰冰告訴她和李利港交往的那次不算太歡樂的見麵之後，方格的邀約都被王冰冰拒絕了，以各種理由。兩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塊解不開的結，誰也沒想過要解開它，默認無解。
王冰冰生日的這天，陳挺和方格一起應邀過去，陳挺見方格走路都一蹦一跳的，笑著問道：“你怎麼這麼興奮？”
“我們多久沒見了！你算算！”
“今天李利港肯定也在的，你知道吧？他們還沒分手。”
方格被潑了一盆冷水，不悅道：“我知道，不理他就是了，又不是他過生日。”
他們正找著包廂號，方格就聽見有人在叫她，“方格！這裡！”
她循聲望去，看到王冰冰的那一刻，她有一瞬間的怔愣，不太敢認。
王冰冰穿著一條緊身裙，踩著雙大概有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卷了一頭大波浪，臉上也塗著厚厚的脂粉，但她從王冰冰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漂亮的上翹弧度中分辨出了熟悉的味道。
她忍不住衝過去抱住王冰冰，“哎喲，你好高，隻能抱到腰了。”
王冰冰發出爽朗的笑聲，佝僂下腰回抱住方格，“走吧走吧，我們進去吧。”
他們隨著王冰冰進入拐角最裡間，裡麵已經坐滿了人，方格不自在地看了一圈，都是陌生的麵孔，應該都是王冰冰的職高朋友，她小聲問道：“冰冰，李學民沒有來嗎？”
王冰冰拉著她擠開一條縫坐到正中間，笑著回應：“我沒找他。”
方格不禁疑惑道：“為什麼？”
“我沒告訴你嗎？我跟他談過，分手啦，有點不愉快，他拉黑我了。”
“什麼！？你們談過？還分手了？我怎麼不知道？”方格震驚地扭頭看向陳挺，他心虛地開了罐可樂遞給她，分明是一副知情不報的模樣。
方格白了他一眼，想繼續追問王冰冰，但王冰冰不想深入，“哎呀八百年前的事情了，以後有空再跟你說，今天我先過生日。”
方格於是打住話頭，“冰冰生日快樂呀！”兩個人笑做一團。
這時，包間的門被推開，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方格不認識，另一個她很熟悉，是李利港。
方格裝作沒看見，瞥了來人一眼就拿起可樂小口地啜。王冰冰卻已經從她身邊起身迎了上去，“怎麼樣？”
“先叫了兩打，等會兒送來，不夠我再喊。”說著一把摟過王冰冰。
房間裡的人看樣子跟李利港很熟悉，都“港哥港哥”地喊。
李利港先是看到陳挺，叫了一聲，“好久沒見了陳挺，等下和我吹一瓶。”
陳挺點點頭以示回應。
而後他看向坐在陳挺右手邊的方格，愣了一下，扭頭眼神詢問王冰冰，王冰冰附耳低語了兩句，他才俯下身麵對方格：“是你哈哈哈哈，方格，我們也很久沒見，你還記得我吧？”
方格麵無表情地回複：“記得。”
房間的門被敲響，服務員送了兩箱啤酒進來，李利港招呼著放在桌子上，“都拿都拿，不夠我再叫。”
周圍鬨哄哄的，李利港拿了一瓶酒遞給陳挺，順勢推開方格麵前的可樂，也開了一瓶遞給她，“來，妹妹，喝這個。”
陳挺替她擺擺手，“她喝不來。”
李利港有些不悅，“大家都喝酒，彆搞特殊吧。”
陳挺接過李利港遞給方格的酒，站起身和李利港碰杯：“未成年高中生，理解一下。”
李利港皺著眉，手舉著啤酒瓶，仍有些不依不饒的陣仗，方格突然就有些惡心，自己當初竟然在這種人手上敗下陣來，她站起身奪過陳挺手上那瓶本是給她準備的酒，在眾人的注目下喝了一口，看向陳挺，“你也未成年高中生。”
王冰冰的生日，她不願把氣氛搞僵。既然喝了酒，李利港也心滿意足，不再糾纏，摟著王冰冰找位置坐下。
“行不行啊？暈不暈？”
陳挺關切地看著她。
“我隻抿了一小口，根本沒喝。”
“可以，喝可樂。”
再一次麵對李利港，方格發現她還是不能和解，不能和霸道暴力的李利港和解，不能和因為這種人懦弱低頭的自己和解，也不能和現在正被他摟著甜甜地笑的王冰冰和解。
乾喝酒總會讓人覺得無趣，而酒精的作用將人心底裡作亂添亂的情緒放大，揮發至這片狹小閉塞的房間，明明沒有喝醉，但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醉醺醺的。
有人開始提議要玩遊戲，玩真心話大冒險，方格此行隻想和王冰冰坐在一起聊天，但是此刻王冰冰坐在她的斜對角，李利港的身邊，和周圍的朋友們談笑風生……
所謂的遊戲，不過隻是一個提供起哄契機的轉酒瓶，瓶尾對著的人可以指定瓶口對著的人選擇真心話或者大冒險，說出的真心話不能令人滿意或是選擇了大冒險卻不能完成便要被罰喝酒。但此時此地的這場遊戲規定沒有真心話，隻有大冒險，方格不禁打起了退堂鼓，她不認識這些人，不知道他們一貫的遊戲作風，但有冰冰和陳挺在，想來不至於太過。
前兩輪都是方格不認識的人，他們的大冒險程度都在方格的接受範圍之內，無非是打電話給自己的置頂告白、出門隨機抓一個人要微信號這樣見怪不怪的懲罰項目。
第三輪開始了，在方格緊盯著酒瓶的目光中，瓶口精準地正對著她，沒有一偏一移，明確得無從抵賴，全場就像守株待兔終於抓住了蟄伏已久的獵物一般激動，起哄聲在方格耳邊盤旋，她緊張地猛灌了一大口可樂。
“妹妹第一次來！剛好玩遊戲認識認識！”迷離的燈光讓方格尋不到聲源，她就像被拴上麻繩的羔羊在等待不知什麼人的宣判。
“妹妹在全場看看有沒有看得順眼的男生，也不要怎樣，抱一抱，認識認識！”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一錘定音，說出口的話引得大家咯咯直笑，看熱鬨的、不懷好意的。
方格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之前她和黃如許聽到彆班有人聚眾鬥毆時黃如許的恥笑：“啊？高中生還打群架嗎？怎麼這麼幼稚？”她突然也就很想笑。好幼稚啊。
方格聽從男生的話巡視了一圈，目光經過王冰冰時，看見她也正笑著望向自己，好像這樣的遊戲、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是合理且正常的，方格油然而生一種失落感。最後目光落在左手邊的陳挺身上，陳挺正舉著一罐可樂放在嘴邊，擰眉看向她。
方格張開雙手傾身向前抱住陳挺，拍了拍他的後背，像是一種安撫，而後不動聲色地後退。
“哦喲哦喲~~”
“你怎麼這麼蠢，人家一起來的，怎麼不知道排除掉……”
“算嗎算嗎？這樣算嗎？”
提議的男生被其他人聯手起來批判了一通。
陳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本來想喝完這口可樂直接幫方格接受懲罰喝酒，他甚至沒有聞到方格發間的味道，沒有感受到方格的體溫，沒有聽到方格的心跳聲，一切就結束了。他所能記得的，隻有在他們相擁的那一瞬間，可樂的氣泡在揮發爆裂的嘶嘶聲。
第四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瓶口對準了今天的壽星王冰冰，王冰冰擺著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的作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要如何出招給今天的壽星。方格感覺房間裡的氧氣在一點一點被瓜分殆儘，差不多是時候離開了。
“冰冰，和港哥給我們來表演一個當眾舌吻！”語音剛落，全場除了陳挺和方格，都站了起來鼓掌叫好，王冰冰坐在沙發上抬頭笑著仰看眾人，“切，還以為什麼好主意呢。”說完就拉著李利港站起來，李利港也笑著意會，兩人擁在一起廝磨，周圍的人一邊起哄一邊掏出手機記錄下這一幕。
方格覺得自己真的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她扯了扯陳挺的衣擺，想打退堂鼓，“陳挺，我們……”
“轟——”的一聲，一股躁動的熱血正不受控製地向上湧。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王冰冰身邊，用力扒開李利港正探入王冰冰裙底的手。周圍的起哄聲猶如落潮般漸退，李利港和王冰冰已經被她強硬拉開，他正麵色不善地盯著自己。
方格一把拉過王冰冰，努力對她扯出一個笑容，用最鎮定的聲音說道：“冰冰，我有點喘不上氣，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王冰冰的笑容僵硬了一下，而後重新恢複淡定的神色拍了拍李利港的臉，麵對大家說道：“你們先玩，等會兒我回來吹蠟燭！”說完就帶方格走了出去。
王冰冰在前麵快步走著，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擲地有聲，一聲一聲清脆地控訴著對方格的不滿。
方格沉默地跟在她後麵，她們在電梯裡沉默，而後依然一前一後地走出KTV大門，王冰冰走到不遠處沒有路燈的陰影底，半蹲下，把高跟鞋脫掉，並排放在路沿，一屁股坐在高跟鞋上，方格也走了過去坐在她的旁邊。
王冰冰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盒煙和一隻打火機，“叮”的一聲之後，火苗倏然亮起又猝不及防地熄滅，她猛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也沒有看方格，問道：“好聞嗎？藍莓味的。”
方格搖搖頭，“不好聞。”
她轉頭看見了王冰冰的耳洞，那還是上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和陳挺陪著打的，現在這個耳洞墜上了一隻金屬圓圈，將耳垂拉長，方格覺得自己的眼前又被一片血色糊住，她禁不住問道：“痛嗎？”
王冰冰不明所以，“什麼？”
方格指了指她的耳朵。
“這有什麼可痛的。”
“你為什麼喜歡李利港？”
“你早就想問了吧，上次我告訴你的時候你就想問了，但你沒問。”王冰冰靠近方格，方格聞到了很濃的香水味、煙味和酒味。
“喜歡一個人不就是喜歡他高富帥，喜歡他對我好，喜歡他會說話，喜歡他有能力，不然還能喜歡什麼？”
“他對你好嗎？”
“好啊，喜歡的東西都給我買，生日也陪我過，誰欺負我他就教訓回去，隨叫隨到，這還不好？”
“但他不尊重你，他怎麼可以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把手……你差點就走光了，他們都在拍……”
王冰冰笑出了聲，轉頭對著方格，“我們都沒覺得有什麼，就是個玩笑。”
方格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不覺得這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方格，還記不記得初三那年我的生日？我沒有叫上你一起的那次。那個時候我跟你說是因為看你心情不好不想打擾你，是真的，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班主任找你去走廊談話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她問你為什麼成績下滑，是不是因為我們帶壞了你，要給你調座位，雖然你否認了，但她還是將信將疑，跟你說要以學習為重。
其實你沒有錯，你也否認了，但說實話我還是有點生氣的。我就突然覺得，哦，原來我們和你就算做了一段時間的朋友，也還是兩種人。你這種呢，就是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有人能主動給你找好借口，成績下滑了不是你的問題，肯定是彆人的問題……而我們這種呢，就肯定是自己出了問題還要連累到彆人的老鼠屎。”王冰冰將剩下的煙頭用力按進麵前的水泥地裡。
方格是第一次聽王冰冰提起這些，提起她的壞情緒，她囁嚅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後來那段時間一直到高一，我就想啊，我學習肯定是比不過你的，但我有很多人喜歡啊，我有很多朋友，有很多人追我，我就每天跟你說這些，你記得吧，跟你講誰誰又怎麼追我了，後來我自己都煩了，覺得挺沒意思的，就沒跟你講了，但不講這些講什麼呢？你也知道的，我們很久沒聊天了，其實我們早就沒話可以講了。”
方格哽咽了，她們已經很久沒見麵很久沒怎麼聊天了，她每次看著她的朋友圈更新，很想就這些內容評論點什麼或是點開她的聊天框跟她講點什麼，她都不知道該如何開頭，隻能默默地在每一條更新下點讚。
“方格，這次見你，發現你還是什麼都沒變，嗯，你和陳挺都沒什麼變化。但是我變了，李學民變了，李竝我覺得應該也變了，我們都變了，所以和沒變的你們已經做不成朋友了。”
聽到王冰冰輕飄飄落下的一句話，方格起了急，她想把這句輕飄飄的話捧起來，它卻從自己的指縫間溜走，落在了煙灰的餘燼上，被燒掉了，燒出了方格心裡的一個窟窿。
她忍不住落下淚來，“怎麼就做不了朋友了呢……”
王冰冰從屁股底下拎出高跟鞋穿上，一邊說道：“方格，我對你的生活沒興趣，你對我的生活也沒興趣，走散是自然而然的，你不用這麼傷感，哪有做一輩子朋友的啊。”
穿好高跟鞋，王冰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最後說了一句：“早點回去吧，不早了。”便往回走向KTV。
方格淚眼朦朧地看著王冰冰的背影，突然想起初二那年的校運會，王冰冰甩著馬尾朝自己甜甜走來的樣子，和現在她離去的背影再也沒有辦法重合上。
陳挺一直站在KTV門口遠遠注視著聊天的兩人，此刻見王冰冰離開，他跑上前，看到方格埋首在雙膝間抽泣，手足無措地蹲下，“怎麼哭了？”
方格搖了搖頭，但哭得更厲害，身體也隨著抽噎一抖一抖的，陳挺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著，什麼話也沒說。
“陳挺，我搞砸了，我又搞砸了……”
悶悶的聲音傳來，方格沒有抬頭，隻是止住了哭聲。
“什麼搞砸了？”
“沒留住，我還是沒留住……”
方格抬起頭麵對著陳挺，兩隻眼眶紅紅的，眼睛裡的紅血絲很明顯，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她看著陳挺認真詢問的眼神，眼淚又忍不住奪眶而出，“我一個朋友都沒留住……”
陳挺抬手抹掉她臉上的淚珠，“還有我呢，我在啊。”
但一雙淚眼就像失控的水龍頭，怎麼也止不住，怎麼也擦不完，他歎了一口氣，鄭重地說道：“方格，彆哭了，你要尊重朋友的選擇，好不好？”
方格皺起了臉，仰頭看著沒有一顆星子的夜空，深呼吸，努力止住眼淚，用力點頭，“好……”但眼淚並不聽勸，不受大腦控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來的那麼多眼淚，像兩潭不知深淺的古井。
陳挺向前挪了半步，將方格摟過來，讓她的頭埋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感受到了，他有了很長的時間去感受，感受方格眼淚的灼熱，感受方格濃重的悲傷，感受方格身上殘留的藍莓煙味，感受方格抽噎時身體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