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周六一大早就要回母校，方格前一天晚上參加完攝影社聚餐就回家了。
陳挺本來說要來接她，被她委婉拒絕，因為她很想重新走一趟這條曾經每日來回的路，算是為自己的初中生活用腳步畫上一個休止符。
誰知，走到樓下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個來回晃蕩的身影，在方格看向他的一瞬，陳挺正在做一個空拋動作，察覺到目光，動作一滯。
“咳……終於下來了。”
方格忽略掉他語氣裡的那絲不自然，問道：“不是說校門口集合嗎？”
“給你個驚喜嘛。”
驚喜，存在誤解最深的詞彙。
陳挺手一指，說道：“騎車載你去。”
這時方格的目光才落在旁邊那輛熟悉的自行車上，“誒？不是送人了嗎？”
“昨天去借過來了，等今天用完再給他送回去就好。”
“快點快點，上車了。”陳挺打住話題，招呼方格。
雖然不能再自己走一遍上學路，但騎自行車也不錯，隻要是記憶裡的東西還能有再體驗一次的機會，都不錯。
十幾分鐘的路程直接壓縮到了五分鐘以內，方格看著正在鎖車的陳挺，嘖嘖稱讚：“你的愛駒真的很給力，難怪以前天天都騎。”
“主要是小爺技術好，本來想給你來個大漂移體驗一下，但怕你直接鎖喉勒死我。”
“你試試，我肯定勒死你。”
聞言，陳挺笑出了聲，“沒有鍋蓋頭的封印就飄了，以前怎麼沒看出你這麼張牙舞爪。”
方格白了他一眼，有時候老朋友就是這樣，讓人又愛又恨，既想親近，好離回憶中的幸福不至太遠，又想逃離，不讓他們總將河裡的泥沙翻淘出，攪亂一池靜水。
等到了教室門口，陳挺停下了腳步，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要不你自己過去吧，我就在教室這裡等你……那種場景想想就很尷尬，反正她也不知道我會來。”
方格不好再勸，一大早肯陪自己來學校一趟已經仁至義儘，一個人尷尬好過兩個人都尷尬，但想起剛剛看見自己點頭後陳挺如蒙大赦的樣子，可惡……誰來救救被老師點到名的她。
方格到辦公室的時候，物理老師和班主任都在，還有吳雯玉和其他幾個同學正在開心地聊著什麼。
“老師好。”
“方格，剛剛講到你，快進來。”
“啊？哦哦，好。”
在長輩和師長麵前，方格就像一隻陀螺，被人抽一抽，轉一轉，不抽的時候，頭一歪，躺平。
“剛剛吳雯玉說你們倆在隔壁班，以後可要多多走動，初中情誼是很珍貴的。”
“對，你們剛進高中，都不熟悉，也還沒有交到新朋友，正好可以互相照顧一下。”物理老師也附和道。
方格點頭如搗蒜。
和預想中的場景一模一樣，方格坐在角落裡假裝配合地認真聽每一個人的話，好像極其融入其中，在該笑的節點笑一笑，在被提到時或是點頭或是應答，其實腦袋空空，無比羨慕此刻正在教室裡的陳挺。
不遠的距離，我在受苦，你在享樂！如果腦電波可以通話的話，她希望將這句話刻在陳挺的臉上。
大概過去了一個小時，方格已經快坐不住了，這小板凳硌得慌，屁股都快坐穿了，怎麼會有那麼多可聊的話題？日上三竿了！是不是都要吃午飯了！？正自腹誹之際，物理老師站起來說自己還有事需要先走，眾人也都站起來提出想在校園裡逛一下的時候，她才看到了結束的苗頭。
但這個苗頭被惡狠狠地掐斷了。
“方格，你留一下，有件事想問你。”
咯噔，被老師留堂是她逃不開的宿命，每一次都不會有好結果。
“方格啊，是這個樣子的，我現在又在帶初三的學生，你是班級第一，也是年級第一，我想你可不可以給學弟學妹們做個小小的動員，看你的時間安排。”
我？我做動員？？老師你莫不是在開玩笑？？？
“老師，我不行的，我沒什麼經驗可以分享，我真的不行。”方格如臨大敵。
“不用說什麼具體的經驗，其實就是給他們打打氣助助威，甚至都不需要說話，站在那裡自發就會成為彆人的榜樣。”
方格本以為升上了高中，就可以放下從前的榮耀也好，心魔也罷……聽到老師的褒獎，那種很累很累的負重感又一次蔓延開來，想要重新裹挾住她。
她費力掙脫，聲音不自覺帶上了顫抖：“老師，我真的不行……我覺得自己不配。”
“不配”兩個字聲音雖輕，卻像一記重錘，砸在了方格和陳老師的心上。
方格低著頭沒有膽量看向陳老師，但能想見她臉上的表情應是震驚的，“怎麼會呢？你怎麼會這麼想？你這個想法很奇怪，我帶過的學生裡你一定是屬於優秀行列的，而且像你這種雙料第一該擔心的問題應該是戒驕戒躁，怎麼會自卑呢？”
“我不是他們，我是轉學過來的，老師你應該也知道，我還是複讀生。”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腕上，滾燙得令她下意識一縮。
陳老師沉默地遞過一張紙巾，方格忙道謝。
“唉……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轉學複讀這四個字就是你付出的比彆人更多的成本，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為了搏一個未知的前程願意付出這樣巨大的成本，而且轉學複讀的人不在少數，可是能真正實現目標的人是少數的。”
“就是總會有贏得不光彩的感覺，我沒想過自己能拿到第一，一旦得了一次第一，就害怕掉下來……得第一的時候，會心虛又惶恐，不得第一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很廢物，如果機會給彆人，都一定做得比我好……”說到末尾，方格已經泣不成聲，這些話她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顯得矯情，也不敢在心裡想，不然會越陷越深，如今卻是在老師的麵前道出了。
感受到溫暖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後背，喉頭酸澀得像是被一團吸滿水的棉花堵住。
“也怪我，我一開始隻擔心你可能會不適應新的環境和同學關係，倒沒有想過你會有這樣敏感的心思。”
方格搖了搖頭，“確實是我自己需要經曆的過程，彆人幫不上什麼忙，想開了就好了。”
不管是想開了，還是事情過去不用再想了，方格隻是很慶幸，過去了。
“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覺得是自己的錯，到了這個年紀不算根深蒂固，倒也是養成定性不好改變了，但老師希望你以後可以不隻這樣想，你可以問問彆人是不是真的想你所想，或許在你看來天大的過錯，在老師眼裡，在家長眼裡，在你以為虧欠的朋友、同學眼裡，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很多枷鎖其實都是自己加諸於身。
在你來之前，我們班甚至沒有出過年級前五，但是後來有了年級第一，還有了年級第二。不要鑽牛角尖，溝通是很重要的事情，知道嗎？”
方格抬起頭，直視著陳老師關切的眼神，答道：“謝謝老師，我以後會努力的。”
陳老師將方格送出了辦公室，似是想起了什麼，說道：“我剛剛看到陳挺和你一起來的，他和你現在在同一所學校，以後有事情可以找他幫忙，他其實也是個很熱心的小孩。”
方格點點頭，轉身向教室走去。
熟悉的畫麵映入眼前，讓她有種這隻是某一個課間的插曲的錯覺，陳挺還是在那個位置，安靜地趴著睡覺。
她仔細擦了擦眼睛和臉頰，向他走去，戳了戳他的肩膀，“陳挺，走了。”
一叫就醒了，真是少見。
陳挺抬眼慍怒道：“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真搞不懂你們，這麼早來就算了，有什麼東西可以聊一上午？”
“他們聊的，我又溜不出來。”
“怎麼哭了啊？被罵了？都不是班主任了怎麼還能罵你？”
方格沒理他的問話，轉身朝教室外走去，“快走吧，想吃炸串還是冰淇淋？”
“都行。”
“不是？真罵你了啊？”
“沒有，誰會罵我……被感動的，感動了。”
“……”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學霸的腦回路。
方格看著靠在自行車旁吃冰淇淋的陳挺，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剛剛陳老師說你是個熱心的小孩。”
陳挺隻掃了她一眼，似是沒聽到般繼續咬下一口冰淇淋。
算了，自己左右就是個傳話筒。
轉念想想，做老師也挺難的，調皮搗蛋的孩子就算了，彆扭、敏感又脆弱的孩子可怎麼應對呢？
“你知道我們這算什麼關係？”方格突然輕聲問道。
她的思維總是這樣跳躍，從一個話題到另一個話題，還總是喜歡突擊發問。但陳挺的心像是被輕輕地撓了一下，他無法否認，自己很好奇她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
“什麼關係？”
“金錢交易的利益關係。”
“……你真給自己臉上貼金。”
學霸說話都這麼不真心且無趣嗎？
但方格笑了，眼睛紅紅地看著他笑……不和她計較了。
*
陳挺到家的時候，夕陽已墜入地平線下，像是顏料如水，黑藍色正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
“爸，你在家啊。”
“嗯，剛到，又去打籃球了？”
陳挺接了一大杯水一飲而儘後才回道：“沒有，把自行車送回去了。”
“騎回去的？兩個區這麼遠，得騎兩個小時吧？就跟你說我明天給你送不就行了？”
“來不及。”
“什麼事這麼神秘啊？昨晚騎兩個小時，今天又騎兩個小時，那你怎麼回來的，打車？”
“嗯，回來打車的。”
“行，年輕氣盛的，隨你折騰。”他也不再追問，以“年輕氣盛”總結了這四個小時遠途騎行的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