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唱歌後的第三天，王冰冰邀請方格一起去逛街，但方格拒絕了，因為她已經約了一個人。
對方收到她的邀約時明顯也是感到困惑的，再三確認過後才答應了下來。
她早早地便等在了公園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說實話，她的心裡也很緊張，她不知道對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赴約而來，但自己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她甚至自己也不理解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嗎？那又是什麼目的呢？她隻是在中考結束後的第一瞬間，就想這麼做。
終於，不算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之內，她趕忙向那個也在四處探頭尋覓的人小跑過去。
“這裡，於心情，我在這！”
“方格。”
“呃……哦，走吧，我們進去？”
於心情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走在一起，但都無言以對，方格知道人是自己叫來的，自然也該自己開口說些話，但一時之間，那些打好的腹稿不知所蹤。
“唔……你來過這裡嗎？”
“沒有，第一次。”於心情的表情看不出喜樂，平靜地在環顧四周。
“裡麵有綠道，有個水上樂園，還有個小型遊樂場。那個……我已經買了遊樂場的套票，我們可以在裡麵隨便玩。”
“你買了套票？那我……”
“哦哦，不是，說順嘴了，是我媽媽在超市買菜的時候抽獎抽來的，我弟弟又不在，她讓我找朋友一起來玩。”
於心情看了眼方格，囁嚅著想開口說些什麼，但還是作罷。方格從她的表情裡可以解讀出她的疑問——那為什麼是我呢？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開口卻很難。
有些事情越想藏著掖著當作不在意，越容易在無心中造成二次誤會和傷害。
方格正懊惱著自己的嘴真笨，仔細斟酌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她瞧見於心情仰著頭，視線跟隨著頭頂飛馳的過山車而過，不禁上前輕聲問道：“你想玩過山車嗎？”
“有點想，可是我恐高。”
“恐高啊……那，那不如我們去試試海盜船？”
她雀躍地拉著於心情，像已確定了目標落點後的自動尋路，一路無阻地來到海盜船旁。
“怎麼樣？你看看這個有沒有可能？它沒那麼高，而且也不快，就是上上下下，像個巨型秋千一樣。”
於心情倚著柵欄，心無旁騖地盯著眼前的海盜船。
方格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站在她旁邊，等她做決定。
恐高還能去玩旋轉木馬、碰碰車，實在不行去泛舟遊湖或者在綠道散步也可以，總之既然把人約出來了，今天就是主打一個任勞任怨、陪同遊玩的角色，總不能讓彆人掃興而歸吧。
“好像可以。”看過兩輪海盜船後，於心情才做下決定，聲音輕飄飄的，並沒有多大的把握。
“彆怕，我陪著你，我們玩一次試試。”
今天公園裡的人不算多，以小孩為主，大部分小孩都並未達到能坐海盜船的安全年齡，所以她們幾乎不需要排隊就可以直通海盜船。
“坐中間吧，中間沒那麼嚇人。”
於心情的表情和動作都很僵硬，一直不安地左右張望，她也有些擔心，不知道於心情的恐高程度是多高……
“彆怕彆怕，很安全的，隻要抓緊這條橫杠，深呼吸深呼吸。”
可能人在恐懼的時候就是這樣，彆人說什麼你都會照做，於心情聽著方格的話點頭照做，努力做著深呼吸。
開始的鈴聲響起，已能感受到一些蓄勢待發的擺動，於心情立馬就緊閉上了雙眼，牢牢抓住麵前的橫杠。
擺動的幅度逐漸加強，不需要刻意體會，身體已靠著生理本能繃緊了每一寸的肌肉神經，後座傳來了尖叫聲。
她看了看身邊的於心情，還是一樣的抵禦姿態和壯烈表情，甚至像是屏住了呼吸。她將手覆在於心情的手背上，感受到了和橫杠一樣的冰涼，開口大喊：“於心情！叫出來！叫出來就不怕了！”為了加以示範，她也大聲尖叫。
於心情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鬆動，但還是緊抿成一條直線。
算了，每個人在害怕時都有自己的表現形式。她隻能繼續安撫地抓緊於心情的手，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她知道旁邊還有人陪在身邊，不需要害怕。
直到到達最高頂點重重落下俯衝的那一刻，方格聽到從近處傳來一聲像是要刺破什麼阻礙一般尖銳的尖叫，是於心情。她還是閉著眼，但低下頭大聲地呐喊著。
方格怔怔地眼看著耳聽著，想象一隻破繭而出的本不會發聲的蝴蝶發出自己的第一聲嘯鳴。
她好像很痛苦，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痛苦。
方格突然就很頹喪，她今天約於心情出來是為了什麼呢？想道歉嗎？可是自己遲遲到現在也不曾開口，所以是想獲得彆人的原諒，卻又不能做先開口道歉的人嗎？可能自己關心的也不是於心情究竟原不原諒，而是自己不想再背負這樣的歉意。
這樣的自我剖析很殘忍很痛苦，讓她發現，原來自己不止自私……懷著這樣說不出口的私隱，到頭來，又要讓對方將不想於人前展露的脆弱大喇喇地扯開……
*
“走吧。”
她不忍再看於心情一眼，收回手，轉身就要下去。
“能不能再坐一次？”於心情認真地望向她。
全程閉著眼睛的於心情現在睜開了眼睛，亮晶晶的，讓方格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睜著雙大眼向她打招呼，問能不能一起上下學。當初自己沒有辦法拒絕，而今也是。
“你不怕嗎？”她坐回原位，小聲詢問。
“怕，但我一直很想體驗一下這種失重的感覺，這個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而且剛剛沒有睜眼，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有一次鼓起勇氣。”
“好。”
開始的鈴聲再次響起，於心情努力地睜開眼睛，不讓自己閉上，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將方格席卷，讓她直覺自己好像坐在浪花尖兒上，被拋在了半空中，她控製不住地閉上眼。
第一名的累累高台，她終於跳下去了，解開了背負的、自己無比在意的“複讀”的沉重秘密，丟掉了貼在身上的“轉學學霸”標簽，新鮮空氣充盈了整個肺部，很久……很久不知道呼吸是這樣一件吐濁納新的暢快事了。
“你睜眼了嗎？”
“一會兒，睜開了一會兒！”於心情的聲音很亢奮，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但我一直在叫哈哈哈！我的聲音會很大嗎？”
“還好，都被風帶走了，而且大家都在叫。”
她們誰都沒有說要下去。
方格想了想，試探問道：“你想換個位置嗎？或許我們可以坐到最後去。”
於心情轉頭看了眼海盜船尾，笑了起來，“我覺得可以。”
*
七次，方格和於心情坐了七次海盜船。
“感覺夠了，開始有一點暈了。”第七次結束後，於心情心滿意足地征詢方格的意見。
踩在堅實的地麵上時，兩人都有些恍惚，愣在原地緩了片刻才邁開步子走，就像走在輕飄飄的雲霧中，一下一下，軟綿綿的。
於心情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不需要方格努力地尋找話題，她自己就願意將一切感受分享出來。
“睜開眼睛看的時候發現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不高，能看見邊上仰頭看著我的小孩！”
“你說，冬天坐海盜船或者下雨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應該也會很好玩吧。”
“不過好像不管坐多少次，一聽到開始的鈴聲，都會條件反射地緊張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
最後，她神采奕奕地笑對著方格說道：“要不是你，我應該是沒膽量來玩這種離地的項目。”
“不會的，一定會有人陪你玩。”
話已至此，方格猶豫片刻，還是將一直想說但沒有機會說的話說出了口：“於心情，對不起。”
對不起很多事情。
“沒事，真的沒事。我當初也是看你初來乍到不知道內情才想試試，但是還是沒用，甚至也把你扯進來了。”
如果我能再勇敢一點，如果我可以不那麼自私。我沒有將你的痛苦放進眼裡，甚至有過埋怨，為什麼是我呢？我也剛來到一個新環境，有很多的不安和焦慮，我隻想縮著頭做隻鵪鶉……尤其是在有了王冰冰和陳挺他們做朋友後，她的負罪感與日俱增，同是溺水呼救之人，被救上岸的人往後的每一口呼吸都帶有搶奪的原罪。
於心情，真的很謝謝你，謝謝你自己支撐了過來，謝謝你還願意理我，坐在這裡聽我說聲遲來的沒用的道歉。
“那你今天開心嗎？”
於心情看向還在晃蕩的海盜船，用力點點頭，“開心！”
方格如釋重負地笑了，“於心情，以後要天天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