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疏弦在聽到嘲笑聲時抬眼,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她的眉頭微微一蹙。
嘲弄賀疏弦的,可不就是那日碰到的世子蕭二嗎?
蕭天衡看賀疏弦不大順眼,想到那日橫死的愛馬,他的怒氣就蹭蹭上漲。他是安國公蕭道亨的嫡子,可文不成武不就的,雖然獲封世子,可那位置坐得不是很安穩。他頂上還有個兄長蕭天駿,這廝成日謀劃害他。他懷疑馬匹就是蕭天駿下藥的,回到府中質問,反倒被阿耶怒斥一通,說他成日鬥雞走馬,是個酒囊飯袋。
明明他都快被馬摔死了,他阿耶隻會罵他,事後,蕭天駿還譏諷他。他氣不過,可跟蕭天駿鬥,總是占不到便宜。他母親早逝,蕭天駿想要他娘當上國公府夫人,門都沒有。妾室扶正,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對付不了蕭天駿,但蕭天衡能夠拿賀疏弦出氣。他見賀疏弦不搭理他,眉眼頓時一片陰沉。他“哆”一聲,又說:“那邊的麻衣人,說得就是你呢。”他大步走到賀疏弦跟前,譏笑道,“你這田舍漢有一把子力氣,怎麼不去考武舉?”
眾士子配合蕭天衡哄笑後,也將目光投到賀疏弦的身上。本以為真是個蓬頭垢麵的大粗人,可……哪裡算得上啊?就算是一身麻衣,那也是神情蕭散,如玉山在側,光映照人。蕭天衡也算是樣貌堂堂了,但是跟那士人站在一起,蕭天衡立馬失色,倒像是一隻著了錦繡衣冠的山猴。一時間,嬉笑聲降了下來。
相州士人擔憂的目光落在賀疏弦身上,當初來長安前,刺史可是暗暗叮囑他們多照應賀疏弦的。
賀疏弦從容道:“難道聖人不許農家人來應省試嗎?”
蕭天衡越發厭惡賀疏弦,將對兄長的惱恨儘數投映到賀疏弦的身上來,他冷冷一笑:“牙尖嘴利。能在諸士子中脫穎而出,想必文彩出眾吧?以菊花為題賦詩一首如何?”
賀疏弦沒有拒絕的道理,但這世子隻挑她一個,怎麼看都不懷好意。她舉杯起身,落落大方道:“今賞菊詩會,世子要我等一同賦詩,諸位學兄以為如何?”
“自然可以。”一道清爽的笑聲傳出。蕭天衡來自權貴之門,可諸生中也有官宦子弟,未必會怕他。見賀疏弦風度翩翩,他們心中生出好感,便出言替賀疏弦解圍。
清都觀中,可不止他們這些士子在遊玩。
遠處的亭中,一端莊高華的麗人坐在石卓邊,身前放著一卷經書,正是晉陽長公主楊雲意。
“今日清都觀怎麼這麼熱鬨?”楊雲意納悶道。
“殿下,士子們在賞菊賦詩呢。”碧河小聲地應答。
楊雲意來了點興致,朝著一側的侍婢招了招手,吩咐道:“將他們的詩文取來。”朝中關係錯綜複雜,她要有自己的親信,最好從進士中擇取,成為那些人真正的“座主”。提拔之恩他們可不能不還。今年也有不少人往府上投遞詩文的,可楊雲意一直沒時間看。
得了吩咐的侍婢一叉手,忙不迭地朝著水邊的賞花宴走去。
蕭天衡原想挑刺,將賀疏弦的名聲一貶再貶,哪知道沒等他動作,便有侍婢過來,一叉手說:“我們殿下想看詩文。”她這句話說得理所當然的,不管是蕭天衡還是旁人,都沒敢有意見。當今能稱“殿下”的,其實隻有一位——晉陽長公主。至於晉王、吳王,他們的侍從都喊“大王”。
蕭天衡有種計劃被人打斷的不快,如果是那兩位大王在此,他還有辦法繼續施計,但晉陽長公主是不會跟他講道理的。他很不耐煩地剜了賀疏弦一眼,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喏”。
就算不認得這侍婢,“殿下”兩個字也足夠讓士子們興奮了。有些本來想搭上蕭天衡的,這會兒有了更大的目標,能得晉陽長公主的青眼,不比蕭天衡強?一個個絞儘腦汁,恨不得筆下生花。
侍婢耐心等待著最後一位士人放下筆。
蕭天衡命侍從收了詩文,想順道去見晉陽長公主一麵。萬一他那表妹願意聽他一言呢?一個田舍郎而已,怎麼可能進士及第?晉陽必定不會為了這種身份卑劣的人讓他沒臉。
侍婢覷了眼跟著她過來的蕭天衡,沒說話。所幸蕭天衡識趣,在幾丈遠的時候自發停下了腳步。
“殿下,安國公世子過來了。”碧河眼尖,一下子就瞧見蕭天衡。
楊雲意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喊他過來。”她那舅父成天吆喝著蕭天衡不成器,想讓蕭天駿當世子。要不是她阿娘壓著,沒人管的蕭天衡日子還不知道多淒慘。“二郎怎麼過來了。”楊雲意覷著蕭天衡,慢條斯理地問,“是有舉薦之人嗎?”
蕭天衡:“……”他哪有什麼舉薦的?雖然跟士子們來往,可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住。他搖頭道:“沒有。”
楊雲意:“那是有你厭惡的?”
蕭天衡訕笑一聲,道:“殿下也知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匹名貴的駿馬,可它被人一刀紮死了。”
楊雲意調侃道:“誰那麼大膽?敢動二郎的東西?”
蕭天衡憤憤說:“一膽大妄為的莽夫!”他沒敢跟楊雲意提駿馬瘋狂即將傷人的事情,隻撿了賀疏弦殺馬的事情說。
“那該報官才是。”楊雲意慢條斯理地開口,哪會不知道蕭天衡話語中有所隱瞞?她笑了一聲,又說,“那莽夫就坐在士子裡?能突破你的侍從得手,武藝不錯啊。”
蕭天衡假裝沒聽出楊雲意語調中的嘲弄,他遮遮掩掩道:“那人品性實在是壞。”
楊雲意:“二郎說到如今,還不曾提他的名字呢。”
“賀!”蕭天衡打聽到賀疏弦的姓,“跟定遠侯府的那莽漢同姓。”
楊雲意搭著眼簾,笑意收斂了幾分。
一側的碧河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又想起當年在賀家村的舊事。她很委婉地給蕭天衡投了個眼神,希望他閉上嘴岔開話題。那知蕭天衡搜腸刮肚地想,最後說出一句話來。
蕭天衡:“叫什麼若渝。”
楊雲意神色驟然一變,霍然起身。
碧河擔憂道:“殿下。”
楊雲意回神,重新坐了回去,她沒再搭理蕭天衡,從侍婢手中將詩文取了過來。其他人她看都懶得看,直到翻出落有“賀若渝”三個字的詩文,才驀地擺手。熟悉的飛白書……熟悉的名字……是她嗎?她怎麼會來長安?而且還是即將參與省試的舉子?!楊雲意的手微微顫抖,心中泛起驚濤駭浪。
蕭天衡見楊雲意麵色難看,還以為她要替自己主持公道,頓時得意了起來。他尋了個借口就溜走去找賀疏弦的晦氣。
碧河:“殿下?您沒事吧?”
楊雲意眼神幽邃,像是狂風暴雨將來。她死死地捏著那張紙,良久後才說:“來人,給賀若渝賜酒!”停頓數息,她又說,“碧河,你去看看,但不要被人發覺。”
碧河摸不著頭腦,可殿下都這麼說了,她隻能照辦。等悄悄地過去,瞧清楚賀疏弦的臉時,碧河大驚失色,那安陽縣賀家村的獵戶怎地來了長安?難不成要考進士?她跟殿下的那點事情怎麼辦?若是讓彆人知道了,那不是毀了殿下清名?碧河心中有一千一萬句話想說,可最後還是按捺住,回去複命了。
回到宴席的蕭天衡意氣風發,望向賀疏弦的視線滿懷惡意:“我看你早早離開長安吧,至少能省點房租錢呢。”
相州士子完全不知道蕭天衡為什麼要針對賀疏弦,可要他們出來對抗蕭天衡,也是不敢的。隻得懷著擔憂同情看向賀疏弦。
賀疏弦煩死了蕭天衡這樣的紈絝子,她不輕不重道:“原來卷子是世子判的?”
蕭天衡靠著門蔭在禁衛中擔任郎官,他倒是想知貢舉,威風一回,可哪裡輪得上他啊?聽了賀疏弦的諷刺,他心中更是不快,壓低聲音陰鬱道:“我能讓你在長安寸步難行。”
賀疏弦信他的話,這些權貴一巴掌落下能砸死幾個平民。可她能就此回去嗎?可她能放下尊嚴低聲下氣給蕭天衡賠不是嗎?她不能。忍著痛扁蕭天衡的念頭,賀疏弦淡淡道:“某拭目以待。”在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名”的重要。若長安裡巷皆誦她的名,蕭天衡還能讓她悄無聲息地消失嗎?
蕭天衡還想要威脅賀疏弦幾句,冷不丁又瞧見晉陽身側的侍婢過來了。
侍婢手中端著一個玉盤,盤中銀壺盛酒。她揚聲道:“賀若渝何在?”
儘管心生不耐,賀疏弦還是起身行禮。
侍婢朝著賀疏弦盈盈一笑:“賀郎君,殿下賜酒。”
蕭天衡神色驟然一變,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賜毒酒?這不是明擺著對賀疏弦很是欣賞嗎?晉陽這是怎麼回事?非要當眾打他的臉?
賀疏弦心念轉動,也想明白了。她接下銀壺,不卑不亢道:“多謝殿下賞賜。”
一時間,落在賀疏弦的視線裡,皆是豔羨。得到晉陽長公主青睞,那道路可不就平坦了嗎?